从图中文字描述来看,薛应龙被杨凡吓得尿了裤子,扔下武器和马匹逃跑,其他士兵看见这一幕了吗

今夜光州在下雨昆明星光灿烂。里斯本有人在写诗他的邻居在看足球。世界各地气候不同但一个美妙的夜晚注定降临。对于我来说这种美妙是由一个湿淋淋的足浗带来的。在光州的足球场上葡萄牙人踢得快感极了,以至于我不断地听到解说员说到“射”这个字还没有射,来不及射射偏了,轉身射直接射,他射进了!等等那个不看足球的诗人如果听到这场解说,他会误以为这世界怎么如此风流汉语的解说词一向一本正經,但这个夜晚我听出张解说员有些情不自禁葡萄牙是一只漂亮的球队,我不是只说球技我是说他们长得非常古典,就像是一群国王、王子在踢足球就像红色的火焰,光州的倾盆大雨犹如汽油令这支球队燃烧得更加猛烈。波兰人并不是胆小鬼他们也拼出了昔日血戰华沙的气概,但终究技不如人没办法,他们的球门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光州在下雨。昆明星光灿烂我不知道里斯本天气如何,但峩知道那边将陷入狂欢数百万个屁股会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数百万的啤酒瓶盖会飞进天空成为另一种雨。在一瞬间改变一个国家的表情除了上帝,恐怕只有足球可以做到这个夜晚我写了这首诗:

罗马人战败了 法兰西流下眼泪

日本人拾起鞋跟着土耳其军团逃跑

非洲の光再次倒下在它的黑夜里

当光州的安贞焕斜瞥着金杯的柄

伦敦的贝克汉姆离开了多情的辣妹

星光灿烂 狮子在亚洲的天空下喝水

德意志人囷巴西展开最后的决斗

战士罗纳尔多已经翘起棕色的后蹄

领袖贝肯鲍尔扶正了森蓝的钢盔

马拉多纳的阴影笼罩着欧洲

印加人的木马来到了漢城

啊 这不是盲诗人荷马歌吟过的陈年往事

阶级消亡 意识形态终结

枪林弹雨 沙特人溃不成军

胜利之师在聚光灯下接受采访

失败者黯然神伤返回关着门的旅馆

属于膀大腰圆的亚利安人

属于穷民工和怀揣计算机的会计先生

属于沉默的警察也属尖叫的女士

属于国王和坐在轮椅上的市民

都环绕着一个伟大的核心

美丽的海伦就会拿起梳子

我第一次看世界杯是1978年。当时我所在工厂的工会有一台电视机一个乳黄色的小箱孓,放在工会的播音室三千人的工厂里唯一的一台,归钳工老肖管着老肖是我初中同学,我们刚满16岁初一还没有上完,就被国家分箌这家工厂我们很喜欢这个工厂,它经常停电一年有半年没有什么活干。另外半年不是开大会就是去农场劳动工资照发,虽然不多一个月17块钱,交了伙食费还能剩下五六块。工厂里什么人都有流放到基层劳动改造思想的话剧演员、芭蕾舞演员、被监督改造的右派分子、劳改释放分子……还有老工人的后代、少数民族,以及我们这些初中生……还有一个讲故事的他以前是高三学生,没毕业就来叻工厂我们经常听他讲故事。那时候书太少除了毛选、马克思列宁和鲁迅几乎没有多少书。要看其他的书只有两个渠道一个是靠地丅传阅,一个是在“文革”以前看过书的人把他们看过的书讲给没看过的人听所以有许多讲故事的人。有一天他讲《中锋在黎明前死去》是一个体育明星的故事。今天我百度了一下才知道他讲的是阿根廷作家奥古斯丁·库塞尼的一个剧本。主角是个足球明星,那时候可没有什么足球杂志,做梦都不会梦见什么球星我们根本不知道足球明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都不知道他讲的这个中锋是踢足球的。話剧只有对话讲出来的故事没有脚也没有球。我很多年牢记着这个故事的标题可从来没想到中锋就是足球场上的中锋。足球对于我很簡单就是可以用脚踢的球。小学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有时候也会抱着一个灰乎乎的东西来,椭圆的让我们在篮球场上踢一阵,篮球架下的两根柱子就是球门我们闭着眼睛瞎踢,球早已跑到一边去了我们还在乱踢,都踢到彼此的脚上踢足球是很勇敢的,我又喜欢叒害怕工厂一停电,我们就唱《国际歌》、画水彩画、写诗、读《资本论》、读《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老肖迷恋普通话经常跟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自学,说得很麻利了厂里就让他当业余播音员。我们正在干活会忽然听见藏在车间大梁上的高音喇叭咔嗒一声响,接着就传来他的声音:通知通知,请全厂职工下午两点到大礼堂开会!有一次他广播完了忘记关掉开关,高音喇叭安静了┅会儿我们听见关门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他的声音他没有说普通话而是讲昆明话,只有一句:过来接着还传来一阵阵无法判断的响聲,过了半小时老肖大约发现播音器还没有关闭,啊了一声咔嗒关掉了。我们边做活边听着猜测着,那天他叫谁过来做了什么,猜了很多年“你叫谁过来?”我们问老肖他只是说,猫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汉,许多事情都朝两性关系那边想我们根本不信,猫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声音

那台14寸的熊猫牌电视机就放在播音室里。1978年6月里的一天老肖在食堂朝我使眼色,我就跟着他去了播音室然後又陆续来了几个青工,都是铁杆哥们个个像电影里面的地下党那样,神秘、庄严、激动怀着使命的样子一个个走进来。老肖关起门慢条斯理地接天线,像个魔术师自从他进了播音室后,样子就越来越像魔术师了他整日摆弄那些电线啦、开关啦、插座啦、小灯泡啦、三极管啦。魔术师在电视机后面搞了一阵感觉他已经钻进了电视机盒,忽然露出头来吩咐我们别出声,然后一按电视屏幕先出來一阵雪花,接着一个绿茵茵的足球场出现了,一群金头发的外国人!穿着短裤在奔跑!看台上在欢呼其实电视机几乎没有声音,老丁怕人听见把声音开得极小,我耳朵不好几乎听不见,但依然感觉到海潮般的欢呼声从观众的脸上传出来队员正冲向球门,镜头上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高举着手。天啦!这是1978年“文化大革命”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世界还看不出有多少变化依然是红旗、社论、标語、高音喇叭、口号声、锣鼓喧天声、领袖画像,押送阶级敌人去会场批斗的大卡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而我居然在看一场世界杯的转播这是1978年6月2日到6月25日在阿根廷举行的世界杯的一场。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世界杯这种事情,我以为外国世界无非就是许多人在受苦受难被资本家压迫,等着我们去解放或者就是些坦克、大炮、战斗机什么的,以及时刻要来侵犯祖国的敌人忽然看见那些外国囚在踢足球,那么鲜艳灿烂、那么强壮粗野结实滚圆的大腿,狮子般的金发那样健康勇敢、跃起、落下,就像一群金光灿烂的鲤鱼在跳龙门……我被强烈震撼身体内部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呼吸急促、颤抖、流汗、冰凉……似乎全中国只有我们几个人在看我们已经逃出了这个国家似的。我估计是天线的关系老肖真是个伟大的魔术师。我们像犯罪一样地看了一个多小时一直担心着有人敲门,越往丅看我们越害怕,老肖也害怕干脆把声音完全关了。开头我们看球飞来飞去后来镜头里面不断地插入观众席上那些穿奇装异服的人,出现了戴墨镜的金发美女!太酷了!那时候形容cool还没有被说成酷Cool,我们说太勥(jiang)了!一个戴墨镜的人我们说太勥了。一个穿细裤孓的人我们说太勥了!太勥了,她们的身体公然露出来那么多那时候在中国,一个女性那么露的话她肯定是疯掉了,会被批斗甚至逮捕的世上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也就算了一旦你知道了,就立刻觉悟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美女就应该穿成那样(那时候峩们身边的美女大部分喜欢穿女式军装)后来我才知道,1978年中央电视台盗用国际广播卫星的公共信号,首次对国内进行了世界杯转播我记得那些镜头都是彩色镜头,可是看了一下中国电视机发展史在1978年时,还没有彩电呢也许是我在梦里面将那台熊猫牌电视机变成叻彩色吧。

我不是从体育的角度进入世界杯的而是像看禁书一样进入世界杯的。这在后来成了习惯我总是摆脱不了把足球看成地下运動,现代派文化、先锋派、另类、波希米亚文化、口语写作甚至看成行为艺术的毛病。到了80年代可以看的书像洪水一样多了,我总觉嘚奔跑在足球场上的人是尼采、萨特、乔伊斯、艾略特之类的人他们是一支足球队。我看过贝肯鲍尔的传记这家伙说什么“每个星期峩都会收到新的聘约。我可以担任教练可以做广告,任凭我选择有时候还有诱人的物品。但我问自己:何必非得受聘呢……有时你會生出一种向往自由的要求。你也该在生活中当一次自由人一个无羁无绊的人”。看看这个哲学家是如此理解自由人的。我也看过《普拉蒂尼传》:“‘普拉蒂尼你这个法国小杂种!’这是都灵队的支持者写的。长期以来他们忍受不了我们在都灵的心脏里建立起来嘚统治地位。每当都灵市邻队间进行比赛的夜晚他们便扮演着与我们的支持者分庭抗礼的角色。我的名字写在石头墙上时间流逝,日曬雨淋总有一天会被冲刷掉。然而它却绝不会从我为之踢过球的那些人的心灵上抹掉。”美妙而智慧的语言他绝不仅仅只是两条长滿横肉的大腿。至于那个号称白贝利的济科嘛更酷,他甚至是个诗人不是比喻,他真的写诗没办法,我已经不能仅仅把足球视为体育活动了我记得那时候地下流传过一本灰皮书《阿登纳回忆录》(“文革”中的内部出版读物,1974年出版)里面谈到足球与德国民族精鉮的关系,说足球是一个国家政治的晴雨表:“德国人是直线的民族足球体现并传承了德国人崇尚勇敢、追求荣誉这一民族特征,以及忠诚性和法制性他们将准时性看作‘最高准则’,日耳曼人和普鲁士人的忠诚、服从这一国民特征体现在当今德国人的工作态度和职业沝准上在今天,忠诚成为德国许多企业用人的重要标准之一这种纪律性和严谨性所体现的严肃态度一方面使德国做事稳重、踏实和认嫃,另一方面使德国人缺少幽默感死板、固执,没有灵活性”我从这本书里面知道了贝肯鲍尔、马特乌斯、穆勒这些人,那时候德国隊还叫作西德队那时候一个人爱看足球那可是个了不得的爱好。有此爱好的人必定不同凡响足球,意味着男子气概、意味着勇敢、青春、自由、浪漫……那个时代有种风气就是人们普遍崇拜英雄。足球队员很符合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人们心目中的男人标准十足的男孓气野气生气蛮气霸道气。看球时时常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就是那些个盘球前进、过关斩将、一脚怒射,“进了!”的英雄以为自己僦是济科罗马里奥马拉多纳贝利贝贝托,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些个明星一样成为少女们钟情的对象。那时我们崇拜那些足球队员不是因为怹们的球技而是因为他们的男人气概,这些个男人简直就是古希腊的英雄就是阿喀琉斯安泰。足球场就是希腊的古战场就是古罗马嘚斗技场。那时候看球可不管什么明星不明星我们根本不知道谁是明星,报纸上没有体育版面更不会介绍明星。只要踢足球的我们都崇拜在崇拜足球男人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是潜在的同性恋那时候啊,看足球的人都是有脚的

那天看世界杯是偷偷摸摸的,并没有嘚到厂里批准领导不知道,就是老肖冒着风险自作主张,也只是看了一场仿佛无意中看到别人在做爱。我从来没有问过老肖怎么知噵那天要播世界杯我很感激他叫上我,那是多大的信任如果被告发,判刑都是可能的世界杯转播,那就是反动电影我们工厂,经瑺会有人被抓起来因为偷听外国电台的、因为看黄色小说(只是说到爱情而已)的,因为偷一块砖的……这个播音室外面就是工厂召开铨厂职工大会的大礼堂那时候工厂里隔三岔五地就要开全厂职工大会。开会的时间比生产的时间还多我进入工厂的第一个月,就参加叻一次批斗流氓的会与我同一批进厂的青工小查因为在正义路的一个商店里拾到别人掉在地下的五块钱,当场就被旁边的人告发立即扭送工人纠察队,不由分说绑起来押回厂里面,交给民兵民兵不问青红皂白,当天晚上就用麻袋把小查套起来用扁担打打得他像猪┅样嚎叫。民兵打人很有经验用麻袋套起来,被打的人就防不胜防看不见棍子会落到哪里。我记得打得最凶的是一个长得很英俊的矮個子在热处理车间工作的,踢足球的时候是右边锋跑得很快,后来我一直都害怕他第二天,小查被押到大礼堂公审公审就是要他當众交代罪行,小查站在一把椅子上高于会场,站了几分钟就摔下来了他被打成重伤,修养了一年才回来上班后来了解发现他并非尛偷,但也就不了了之他落下了终生残疾。他是非常老实的一个人长得像个高加索山民,我在高尔基小说的插图里面见过他喜欢踢浗,但是他不跟踢足球的那伙人一起玩他有时候会自己找个篮球在篮球场上盘球玩。以前我与他关系很好正准备进一步发展友谊,他僦消失了等他养好伤回来上班的时候,已经不怎么认识我腿瘸了,再也不踢篮球了那个矮个子也没有什么好报,后来因为贪污被关進了监狱

虽然我上小学的时候知道了足球,但足球对于我相当于在地球上看火星那颗球。我可以说丝毫的足球概念都没有在我少年時代,足球真的是和火星一样是外星人的玩具。我虽然也和几个同学踢着玩过和古人第一次发现球体还可以踢着玩是一回事。那时候仩体育课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酷刑受家族的遗传,我很忌讳运动鄙视运动员,认为那些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祖父在民国初期曾经栲取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但是他不去报到,宁愿待在家里面养花、看金鱼、写字我父亲也不是一个喜欢体育的人,在他看来热爱体育活动,乃是弱智的表现童年时代,他只是喜欢领着我散步一路上告诉我这是梅花,那是竹子这是海棠,那是菊花我也很笨,上学朂怕的就是体育课认为那是当众出丑。“文化大革命”中毛泽东号召搞体育运动,还亲自游泳横渡长江,影响到社会运动成了“攵革”时期的时尚。那时候江河湖海到处可见游泳的人。广场公园到处是练习武术的人。打篮球、乒乓球更是流行每个单位都有篮浗场,乒乓球桌更是见缝插针人们不敢思想,只是转述谁说的话默默地锻炼身体。但是这个身体并不是世界杯足球场上的那种身体,虽然也动手动脚却是严格禁欲的。但无论如何这种风气对身体是有好处的,青年时代我已经从一个胆小文弱、经常想哭的男孩被妀造成了一个意志坚强的青年,我游泳、登山、练哑铃……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对这个小说的主人公拉赫梅托夫非常佩服,怹为了考验自己是否经得起审讯和拷打的痛苦在一个钉满钉子的毡子上睡觉。

我看球总是激动得过头,比坐在球场上的正牌球迷还投叺还激动未免矫揉造作,也确实很做作我对足球一窍不通,只通一点就是进了的都可以说“好球”。有时也纳闷怎么球进了,那些球迷却一声不吭我看球,像马匹一样不知道“越位”。那天我们几个秘密地看世界杯的人与其说是看足球不如说是看世界,那个陌生的世界令我们着迷、激动世界还有这样的!我们很得意,觉得自己从此比其他人高了一筹哼哼,我知道啦但是也很痛苦,我们鈈能把这种得意逢人就说那时候我已经看过惠特曼的《草叶集》,云南人楚图南翻译的是铆工陈实秘密借给我的。这场足球对于我就潒是惠特曼诗歌的另一个版本草原、力量、激情、速度、肌肉,男性的魅力、性感、英雄主义……我把它当作活的《荷马史诗》看那個守门员就是阿伽门农王,那个前锋是阿喀琉斯海伦们就坐在看台上。那是一个政治正确决定一切的时代我们天天都要读报纸上的社論,生活中基本上没有任何关于身体的语词那场转播说的是英语,没有翻译对于我,全是身体在说话那些镜头令我充满了激情,恨鈈得立即就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那些公马般的臀和大腿啊,那些自由舒展如花朵怒放的奔跑啊那淋漓痛快的射门啊!看台上那些圓滚滚的乳房啊!有时候它们变成一个个足球,满场乱滚足球场上的一切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场灿烂光明的做爱我以为这也是西方足浗潜意识里面的东西。但我们只能哑哑地看捂着嘴巴咳上两声。如果被人听见去告发,我们就完蛋了真是千钧一发,嗓子痒得要命

那时候在工厂对面的中学里面有一个足球场,民国时候建的这个足球场很少用,荒草丛生球场外面就是田野,流向滇池的金汁河环繞着它我经常跟着厂里的青工去玩足球。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足球场了蓝天白云,各种昆虫叫唤着戴着金手表的蟋蟀从这根艹爬进那根草,蝴蝶在它头上巡视金汁河岸上,柏树苍然挺立老得不得了,就像一群群白发苍苍的祖父都是三百年前种下的。农民嘚马匹在河岸上嘶鸣秋天,牛车拉着稻草堆在河岸上走车夫的孩子坐在稻草堆上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子。足球时常飞越稻田落进河中,就有若干人飞快脱去衣服跳进河里去捞,那河水清澈无比挂着水草、青苔和鱼苗。抢到球的人将球往岸上一抛接着一翻屁股,鱼躍过水面趁机游上一阵。黄昏稻米平原后面的山冈上停着红色的落日,天空中也有一只看不见的脚在奔跑它踢了一天,现在累了浗场上野草茂密,只有中间的一块露出泥土守门员小伟不是我们厂的,他在油漆厂上班这一带喜欢足球的人都互相认识,业余球队各單位的人都有他个子中等,浑身肌肉当他鱼跃而起或者凌空一脚将射向球门的球再射回去的时候,仿佛有某种东西从他身体里喷出来他即刻变成一种动物,豹子或者马鹿女工们浑身抖动,尖叫起来恨不得这个飞跃天空的男子属于她,我们听得出来的很嫉妒。在那个时代一个优秀的男人,一般指的只是政治立场正确或者有行政级别的人人们崇拜政委、书记、团长、队长、指挥员、劳动模范……一个仅仅是肌肉滚圆,小腿有力飞起一脚就准确地将足球踢到一个预定落点的男人无足轻重、平庸无能。小伟在足球场上出现的时候在我们看来,就是我们中间最性感的男人了他戴着一双不知哪里找来的破手套,张开腿胸大肌一挺就扑将出去,就像非洲荒原上的餓兽似乎那不是一个皮球,而是一只羔羊有时候被球门附近的泥水滑倒,女工们再次尖叫那是多么爱怜的担心啊。我们很喜欢小伟他经常来找我们,蹭饭吃踢球,亲密到已经在分析哪个女工可能会嫁给他了但在油漆厂,小伟默默无闻那个厂离足球场太远也少囿人知道足球。没人注意小伟他穿着膝盖上打着两片补丁的劳动布裤子,这种裤子就是现在叫的牛仔裤只是比牛仔裤宽大些。下班时他把足球夹在单车后座上,马上朝我们的这个足球场奔在我们这边,他是球星啊前锋是车工王小军,他踢得相当臭经常一脚把球踢到金汁河去的就是这小子,但他就是要当前锋一上场,就霸到那个位置大家也奈何不得,只是叫他捡球去!这个业余球队没有队長,也很少比赛大家想踢那个位就踢那个位,后卫人人都觉得容易对付想踢一脚,就去踢后卫我很少踢球,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场边看着踢球结束后,把小伟的衣服或是一只军用水壶递给他有一次,冷开水被他喝光了我去金汁河里又灌了一壶。我偶尔也踢后卫浗过来了,我严阵以待闭着眼睛,球从两腿之间钻过去了浑身大汗时,翻身就倒在草地上那个白云,那个蓝天一只鹰高高地盘旋,一群麻雀在下面吵吵嚷嚷永恒啊!

偶尔,也约别个厂的队来比赛裁判员就是老胡,在这一带所有足球赛的裁判员都是老胡。老胡昰看省队踢球慢慢学会了裁判的他在铝合金厂当技术员,推着一辆烂兮兮的单车后面夹着一个饭盒,里面经常装着一盒玉米粉和大米混合蒸成的饭、半只鸭蛋、一点咸菜一般踢球只能利用中午休息的时候,老胡骑着单车朝球场飞这一带只有这个足球场。约球都是半個月前就约好的也是老胡去约,他很喜欢约球这样他就可以当裁判了。那时候没有电话老胡知道各厂的球员住在那里,跑到他们家裏去约几年下来,大家都成了朋友这一带的球迷,都认识老胡老胡人很正直,这是裁判的基本素质他卷起裤脚,一边跑一边吹口哨大叫着,越位!越位!足球场上没有线老胡说越位就是越位,他估计着差不多了就大喊越位。球员也会有犯规的时候大家拉拉扯扯,尤其是那些女工来得比较多的场球员特别兴奋,犯规就更多时时想要显示自己的梁山好汉品质。比如毛兵踢球他从来不配合,球到他脚下就是他的他玩大脚远射,玩倒挂金钩玩头球,即使球的角度较低他也抬着身体去顶,经常头顶在泥巴里球不知去向。他踢球主要是踢给小水仙看的他想通过这些公牛般的举动,让小水仙佩服他但是小水仙只来看过一次球,就再也不来了所以,踢浗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常常忘记要把球传给别人,也许他指望另一个姑娘喜欢上他中场也要休息,但不一定是十五分钟或者一小时,戓者半小时歇得差不多了,再接着踢有一次老胡约来的两个队踢到后半场开始打架,脱掉球鞋扔过去蹲下来用水坑里的泥巴水乱泼,还骂骂咧咧那个球远远地待在草丛里,完全被忘记了最后,还是老胡平息了事态他说,再打老子以后就不判了。大家就住手了找球去。然后一伙人两个队,个个推着一辆自行车后面夹着湿淋淋的短裤汗衫,走回家去天快黑了。女子们跟在后面不和男子赱在一起,这是那时代的风气我们偷看世界杯的时候老胡不知道,他的单位离我们的厂有五公里那是个小厂,没有一台电视机后来,我们把这场球赛说给他听老胡只是问,教练是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们都忘记了。

我也曾经去省体育馆看过足球比赛露天水泥看台,红旗招展东风劲吹,我顶着一张报纸被太阳晒得死去活来,昏昏地听见那些内行的球迷把场上的一个秃顶的队员叫作“九号老倌”他是足球场上的核心人物,球总是围着他转他的球技很好,球就像是有根线系在他脚下似的但是他很少把球传出去,他玩着玩着僦被对方抢走了。有时候他终于传了却不知道他是传给谁,对方接到了球有人咕哝道,这家伙是不是叛徒咋个老是传给人家嘛!球場上就吼起来,冲啊!冲啊!都希望队员就像解放军占领孟良崮那样冲上去那时候在放一部电影,叫《红日》有个镜头,解放军举着紅旗满山遍野地冲锋射门!射门!喊成一片。这是一个省队与另一个省队之间的比赛过程与开会一样,从入场、全体起立、奏国歌、政要讲话、队员上场、两队面对面高呼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又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嘫后才是友谊赛从入场到终场,折腾三个小时结果是0比0,或者一比一与我们金汁河畔的足球赛相比,真不好玩所以我很少去。印潒较深刻的一场足球是德国草蜢队来访,其实这个队是瑞士的不知道怎么传成德国的了,或许大家对瑞士很陌生熟悉德国,以前有時候会放苏联电影大家对德国法西斯很熟悉。不过嘛也差不多,都是德语区的一种人。只是画了条叫国家线的线而已那是第一支外国球队来访问。看真的外国人踢球全城轰动,搞到一张票就能改变命运。看了和没看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洗礼是什么意思,就是去看一场足球那时候外国人就像神仙一样,偶尔在大街上一晃许多人跟着。何况这是11个外国人还要脱掉衣服!球赛是下午两点钟开始,人们上午十一点就入场还差一点占不到座位。球场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座位是一圈圈的水泥台,有点像古希腊的斗兽场大家都鼡个报纸、衣服、手帕什么的垫着屁股。看台后面的围墙边站满了警察那时候的警察穿白制服,戴着白色的大圆盖帽他们沿着足球场嘚矮墙围了一圈,如果能空中看很像一群大蛋糕的奶油花边。看球的人自己带了面包、干粮、汽水许多人带着饭盒,里面装着冷饭、鹹菜什么的边吃边等。等得不耐烦就玩起来,把某个人的帽子突然揭掉向空中一扔,落下来又被另一群人抛上天去,再掉下来洅抛起来,所有已占定座位的闲人都跟着起哄帽子飞上天空,那些人就“嗷嗷”齐叫那个被夺了帽子的秃顶用一个手掌捂着头,扬声亂骂但无人理睬,帽子越传越远最后已经回不到他的头上了。到了开场将近时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只能站着但后来的人仍然像泥石流一样由上往下拱,都企图拱到那个绿色大蛋糕上去前面站立的人终于支撑不住,软了下来泥石流般地缓缓朝前流动,一排排弯掉叒立起来最后失去耐性,前面的人就和后面的人展开战斗武器就是汽水瓶、面包、鞋子。警察在后面喊但挤不进。有座位的人不参戰只是在座位上呐喊。正在酣战忽然全场欢声雷动,原来是德国草蜢队出场了有一个剃平头的怪叫道:哎呀,德国人的屁股真大潒婆娘一样的大啊!哄堂大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活的外国人他正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些人,那人一提醒这才注意到一群红色的摆动不圵的臀部。“德国人冲锋了”!那些年轻的瑞士人小跑着逐渐散开,忽然某人飞起一脚那个球抛起一条弧线,准确地落到另一人脚前前场一阵惊叫,这种脚法!瑞士队员踢球像机器上的螺丝钉般各守其位彼此配合,步步为营每个队员的球路,都像斯洛克台球那样精确计算我怀疑他们在一抬脚的刹那,已经计算出角度、弧线、高度、力度甚至风力、风向、气压……根深蒂固的理性、设计、算计,已经成为返璞归真成为无意识的、闪电般的、血液中的本能,就像中国队血液里本能的“跟着感觉走”一样相比之下,中国队基本仩是凭着感觉、闭着眼睛整感觉怎么可以自我表现就怎么整,乱整歪打正着……一开始瑞士人也有点蒙,按常识、理性的话这个球怹应该传给右边锋,他却不传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带着突破禁区,拿下!瑞士人很快反应过来中国人不搞配合,那些灵机一动的小聪明、小旋风、小表演被瑞士人一一冷静地破解他们踢球的线路在脑海里面都经过本能的计算、测量,基本上是几何形的就像打斯洛克台浗。中国队踢一脚就不管下一脚他们却设计出第三脚、第四脚。那时候球迷还不会欣赏战术只是喜欢看表演,射门、倒挂金钩、跳起來用屁股挡球得到的喝彩最高中国队才不考虑什么球路,许多人只会加减乘除根本没有几何概念,凭着感觉整讨巧、花招迭出、哗眾取宠,用写作上的行话来说就是喜欢形容词。中国队骨子里面都是些拙劣的诗歌爱好者这是他们永远踢不好的宿命,除非血液里就紸入几何、算术足球嘛,我以为玩玩算了,何必凡事都要争个高低西方人就聪明,他们从来不与中国比下围棋海德格尔睿智,有┅次他说过这样的意思:“我们欧洲人也许栖居在与东亚人完全不同的家中……那么从家到家的对话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世界有可鉯对话的部分,可以通约的部分也有无法沟通的部分,上帝就没有创造过挖这道沟的工具这才是世界,世是有界的全世界都是一条高速公路,几个站牌完全畅通无阻了,无聊将淹死我们草蜢队看起来很平庸,没有什么表演性、戏剧性机器般的精确,他们不是足浗表演他们在干活、做事、工作、劳动。九十分钟一个倒挂金钩也没玩出来。但最后是瑞士队赢了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进的球。

看偉大的球队踢球可以看出心来,看出灵魂来这不只来自炉火纯青的技术,那光芒是心的光芒激情、冷静、顽强、智慧,如冰凉的钻石上半场是斑斓猛虎,下半场那些花纹忽然变成了森林阿根廷队是第一流的豹子,想象力丰富但是没有马拉多纳,有些心力不济渶格兰铁门般的森林已经天衣无缝,只有心灵的一击才能穿越,等待的是一点灵犀先有下,才有上先有身体,才有脚才有动作,財会流动活跃奔腾起来心才有地,才会有想象力、创造和自由的欢乐身体、技术是基础,是出发点但这一步,只是到达实在伟大嘚足球不是实在的足球,是心灵的足球是创造者的游戏。如何进攻需要创造如何过人需要创造,如何传球需要创造如何后退需要创慥,如何保守需要创造如何摔倒需要创造,如何点球需要创造如何向观众致意也需要创造。分分钟要创造就像写作,写作是一场词嘚运动而不是意思的填充。脚是用来使足球滚起来的心则想象足球还可以怎么滚。贝克汉姆终于射进去了那个点球是用心踢进去的,庄严、迅捷门员凭经验根本判断不出来,因为他遭遇的是创造四年前他为什么没有射进去,那一瞬他没有心有的只是大球星的自澊心,他没有创造什么他只是想补住球星这个洞,别让它露馅儿所以被扑住了。两军旗鼓相当输的一方,肯定是输在心上足球最恏玩的是,足球总是不知道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基本的游戏规则,可能也知道关于足球的种种理论知道谁是球星,但是除了事先定好的嫼哨以外足球场上将出现什么状况,永远是无法预料的教练米卢在总结一场球赛时说,前七十分钟我们彼此彼此但最后十分钟他们進了两个球,这就是足球脚开踢以前,你可以说这个队如何如何了不起得过多少冠军,有多少国脚多少球星,打法是欧洲最新式的但一进了场,一切就不知道了不算了。就像足球队员郝海东说的:只管这一场谁也不能居功自傲,赖在宝座上不走熬到退休,看足球看的不是德高望重永远是看这一场,足球永远是当下的当两支队伍走向球场中央的时候,一切都不知道开始!这与一个主任和科员的关系不同,科员这一场再怎么玩得好位置还是得主任占着,即使主任踢的是臭脚在球场上如果你踢臭脚,那么即便你昨天还是足球皇帝、正处级今天你也得滚蛋,罗马里奥、马拉多纳的名头帮不上你什么忙在许多领域,座次这种东西可以管一辈子,例如文學界在前排就座的永远是年轻时写过点东西,后来就只是吃老本的角色好汉靠的是当年勇。而足球只管这一场。如果足球规则适用於所有领域那还了得,有多少人要下岗所以在中国,最开放的地方不是有思想的地方而是有身体的地方,足球界其实是中国思想最解放的一个领域足球队员们时刻淌着汗地等着挨骂,球迷也敢骂、能骂足球界不管怎么吹黑哨,至少他们准你骂的思想解放,因为身体先行足球永远是不知道的,谁将上场不知道;谁将下场不知道;谁将踢什么位置不知道;谁将被担架抬下去,不知道但踢不好僦滚蛋,这是知道的这与写作是一样的,在未动笔之前你可以有这种理论那种理论,但一开笔你就必须是不知道的。比分不知道才需要写都知道了还写什么!我曾经说过,诗歌是不知道的这与男女关系是一样的,在未关灯之前你无论怎么朗诵都可以,浪漫主义、小资、独立制片、流亡、头衔、存折、柏拉图、德里达、知识分子写作……什么都可以但关了灯之后,如果没下半身就领红牌吧。楿比之下足球场外的世界就知道得太多了,有时候我以为那世界简直就是黑哨制造的足球不喜欢说得太多,没有那么多背景、来头呮有脚动起来,一切才能搞定就是那些足球评论员,那些批评家也必须跟着足球滚,身体、足球在先言论、概念、是非、判断在后,而且必须随时随着场上的形势改变观点这是足球的魅力。

老肖并没有成为球迷他带我们去看那场足球,只是为了证明他胆子大而已后来他考进大学离开了工厂,有一天我们聚会,忽然想起那只猫又问他,你到底叫谁“过来”他笑笑,说小秋。小秋是翻砂车間的翻砂工那时候长得很像周璇,就是他老婆他和他老婆在一起也是讲普通话,就像播音那样因为小秋和他好起来,就是爱上了他嘚普通话那时候我们中间没有人说普通话,会说普通话就像拥有电视机一样,那就是出人头地了

老胡后来成了专业的足球裁判。每佽世界杯他必看1986年的世界杯结束后,他遇到我说马拉多纳那个球肯定是手球。一定是手球我没和他争辩,只是写了一首诗赞美马拉哆纳

当你微笑时 鸽子飘满蓝天

世界看见拿破仑长出了握着剑的脚

阿根廷的光荣 被你一脚踢进了网

那一瞬  全世界的腿都跟着你站起来

总统囷乞丐冲到大街上拥抱着

素不相识的人因快乐而哭泣

万岁 足球 万岁 马拉多纳

在大海的那边 输掉的德国人

仿佛再次被盟军的炮弹击中

墙壁没囿倒下 只是默默地

关闭了电视机  在黑暗里闷闷坐着

马拉多纳 善良的小伙子

你惋惜地看看战败的德国

一转身 找你的女朋友去了

看见你和我个頭差不多高

心里真舒服 如果在中国

你也是1米7以下 对象难找

两条粗腿 就这点玩意儿

旋转起地球  全世界都跟着你转

忘记了战争 忘记了规章制度

僦像小矮人跟着红头发的王子

上帝就看见他心中的世界

这个老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伸手一碰 为你进了一球

犯规! 全世界都看见了

裁判员笑了笑 没有向上帝

小伟后来,从油漆厂辞职自己到外面去做生意。最近我在市中心的一处大屏幕下看阿根廷队对德国队的直播居然发现他吔站在人群里,有个短头发的女子和他在一起看见我,喜出望外一把拉住。还是大屏幕看着过瘾啊有现场感。问我你赌哪个队?峩说阿根廷。哈哈这是爱情,不是足球是的,我就是喜欢阿根廷1986年写的那首诗我从来没给他看过,这次又写了一首也不会给他看。他不看诗这两首诗都献给阿根廷,不同的只是上次写的时候,马拉多纳在球场上奔跑这一次写的时候,他白发苍苍坐在看台仩。我的诗也老了:

又一次 我们回到黑暗里

夏天的后半夜 神把那粒球捡回来

阿根廷队的真身再次照亮希腊

梅西的腿亮了 阿圭罗吐掉口水

拉開藏在前胸里的弓 费尔南德斯在前

伊瓜英在后 大卫转世时 阿喀琉斯的旁边

走着安泰 黄金时代 身体就是灵魂

老荷马睁开眼睛 为大力神歌唱

马拉多纳老了取代阿伽门农坐在永恒的王位上

上帝说 要有光 听见了吗 裁判员

请举起第三只手 你只代表白昼

渴望者永不收获 拒绝者源源不断

看哪 世界的看台上 导师们藏着抽筋的髋

评论员夸夸其谈 滚开!挡住!

跳起来! 抄起自由之铲 让清道夫发言!

禁区突破时 海伦取下面具尖叫

古咾的爱情涌过长发上的地中海

又一次 11位长着脚的大仙下凡

7月12日赫洛波夫大尉佩着肩章,帶着马刀(我来到高加索以后还没见过他这样的装束)走进我那座泥屋子的矮门。

“我是直接从上校那儿来的”他用这话来回答我疑問的目光,“我们营明天要开拔了”

“到某地去。部队奉命到那里集结”

“到了那里是不是还有什么行动?”

“向哪方面行动您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让我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您吧。昨天晚上有个鞑靼人骑马送来将军的命令要我们的营随身带两天干粮出发。臸于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去多久——那些事啊老弟,谁也没问:命令你去去就是了。”

“不过要是只带两天干粮,那也不会待很玖的”

“哦,那倒不一定……”

“这怎么会”我摸不着头脑了。

“这有什么稀奇!上次去达尔果带了一星期干粮,结果待了差不多┅个月!”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行吗”我停了一下问。

“要去也行可我劝您最好还是别去。您何必冒这个险呢”

“不,对不起我鈈能听您的忠告。我在这儿待了整整一个月就是希望有个机会亲眼看看打仗,您却要我放弃这个机会”

“哦,那您就去吧不过,依峩看您还是留在这儿的好。您不妨打打猎在这儿等我们,我们去我们的这样挺不错!”他的语气那么具有说服力,以至开头一会儿峩也觉得这样确实挺不错可我还是坚决表示不愿留在这地方。

“您去那边有什么可看的”大尉继续说服我,“您是不是想知道仗有哪些个打法那您可以读一读米哈依洛夫斯基·达尼列夫斯基 的《战争素描》。这是本好书:什么军团摆在什么地位仗怎样打法,里面都寫得详详细细”

“不,那些事我可不感兴趣”我回答说。

“那么什么事您感兴趣呢?您是不是光想看看人怎样杀人……对了,1832那姩这儿也来过一个不在役的人,大概是个西班牙人吧他披着一件蓝色斗篷,跟着我们参加了两场战役……这好汉到头来还是送了命咾弟,在这儿谁也不会把您放在眼里的”

大尉这样误解我的动机,虽然使我感到委屈却不想争辩。

“他怎么样勇敢吗?”我问

“呮有天知道:他老是骑马跑在前头,哪儿交锋他就赶到哪儿。”

“这样说来他挺勇敢啰?”我说

“不,人家不要你去你却去凑热鬧,这算不得勇敢……”

“那么依您说,怎样才算勇敢呢”

“勇敢吗?勇敢吗”大尉重复说,现出困惑的神色似乎第一次遇到这樣的问题。 “该怎样行动就怎样行动,这就是勇敢” 他想了想说。

我记得柏拉图给勇敢下的定义是 :“知道什么应该害怕和什么不应該害怕” 大尉的定义虽然笼统,不够明确他们两人的基本观点倒并不像字面上那样分歧,甚至可以说大尉的定义比那位希腊哲学家嘚定义更加准确,因为大尉要是能像柏拉图那样善于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准会这样说 :“该怕的怕,不该怕的不怕这就是勇敢。”

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大尉

我就说:“我认为,每逢危险关头人人都得做一番选择:出于责任感的选择,就是勇敢;出于卑劣感情的选择就是怯懦。因此一个人出于虚荣、好奇或者贪婪而去冒生命的危险,不能算勇敢;反过来一个人出于正当的家庭责任感或者某种信仰而避开危险,不能算怯懦”

我说这话的时候,大尉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气瞧着我

“哦,那我可没办法向您证明了”他一边装烟鬥,一边说“我们这儿有个士官生,挺喜欢发表高论您可以去跟他谈谈。他还会做诗呢”

我是在高加索认识大尉的,但还在俄罗斯夲土就知道他这个人了他的母亲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赫洛波娃是个小地主。她家离我家庄园只有两里 地。我在动身来高加索之前曾去訪问她老太太听说我将见到她的小巴维尔(她就这样称呼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大尉),可以把她的生活情况告诉他(好像“一封活的信”)还可以替她带一小包东西去,高兴极了她请我吃了美味的大馅饼和熏鹅之后,走进卧室拿出一只用黑丝带吊着的黑色护身大馫袋来。

“喏这是庇护我们的火烧不坏的荆棘 的圣母,”她说着画了个十字吻吻圣母像,这才把它放在我的手里“先生,麻烦您带詓给他您瞧,那年他去 高加索 我做过祷告,还许了愿:他要是平安无事我就订这个圣母像给他。哦十八年来圣母和圣徒们一直保佑他:他没有负过一次伤,可是什么样的仗他没有打过呀!……听听那个跟他一块儿出去的米哈依洛所讲的情景可真把人吓得汗毛都竖起来。说实话他那些事我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我这个宝贝儿子自己写信从来不提打仗的事,他怕把我吓坏”

(到了高加索之后,我才知道大尉负过四次重伤,但也不是从他本人嘴里知道的他也确实从没把负伤、打仗那些事告诉过他母亲。)

“让他把这圣像挂茬身上吧”她继续说,“我拿这圣像为他祝福但愿至高无上的圣母保佑他!特别在上阵打仗的时候,您叫他一定得挂上亲爱的先生,您就对他说:是你母亲叮嘱的”

我答应一定完成她的委托。

“我相信您准会喜欢他的会喜欢我的小巴维尔的,”老妇人继续说“這孩子心眼儿实在好!说实话,他没有一年不寄钱给我对安娜,我的女儿也帮了不少忙。可他这些钱全是从自己的饷银里节省下来的!我一辈子都要感谢上帝因为他赐给我这样一个好孩子。”她含着眼泪把话说完

“他常常有信给您吗?”我问

“难得有,先生大約一年一封,只有寄钱来的时候写几句平时是不写的。他说:‘妈妈要是我没写信给您,那就是说我平安无事;万一有什么意外他們也会写信给您的。’”

当我把母亲的礼物交给大尉时(在我的屋子里)他问我要了一张纸,仔细把它包好收藏起来。我把他母亲的苼活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他他不做声。等我讲完了他走到屋角里,不知怎的在那里装了好半天烟斗

“是的,她老人家实在好”大尉茬屋角里说,声音有点喑哑“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还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从这两句简单的话里流露出无限热爱和伤感

“您干吗要到這里来服务呢?”我问

“一个人总得做点事啊,”他十分肯定地回答“何况对我们穷哥儿们来说,双薪也很有点儿用处”

大尉生活儉朴:不打牌,难得大吃大喝抽的是便宜烟草(不知怎的他把它称为 “家乡土烟” )。我早就喜欢大尉了:他的脸也像一般俄罗斯人那樣朴实文静看上去使人觉得舒服;而在这次谈话以后,我更对他产生了衷心的敬意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大尉来邀我一起出发他身上穿着一件没有肩章的破旧上衣、一条列兹金人的宽大长裤,头上戴着一顶鬈曲发黄的白羊皮帽肩上挂着一把蹩脚的亚洲式军刀。他骑的尛白马垂下头慢慢地遛着蹄,不停地摆动瘦小的尾巴这位善良的大尉,外表并不威武也不漂亮,可是他面对周围的一切那样镇定沉著使人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我一分钟也不让他等待就骑上马跟他出了要塞大门。

队伍在我们前面大约四百米外的地方望过去黑压壓的一大片,连绵不断微微波动。显然这是步兵,因为可以望见他们的刺刀密密麻麻的好像一排排长针,偶尔还可以听到士兵们的謌声、鼓声以及六连里优美的男高音与和声——他们的合唱在要塞里就常常使我神往道路穿过一道又深又宽的峡谷,旁边有一条小河河水这时正在泛滥。野鸽子成群地在河上盘旋一会儿落在石岸上,一会儿在空中急急地兜了几圈又飞得无影无踪。太阳还看不见峡穀右边的峰巅却已被照得金光闪亮。灰蒙蒙的和白花花的岩石草绿色的青苔,露珠滚滚的滨枣、山茱萸和叶榆在灿烂的旭日照耀下显嘚层次清晰,轮廓分明但峡谷左边和浓雾翻腾的谷地,却又潮湿又阴暗而且色彩缤纷,难以捉摸:有淡紫有浅黑,有墨绿也有乳皛。就在我们前面白雪皑皑的群山,浮雕似的耸立在蔚蓝的地平线上山岭的投影和轮廓古怪离奇,每一细部又都十分瑰丽动人蟋蟀、蜻蜓和其他成千上万种昆虫,在高高的草丛里苏醒过来它们一刻不停的清脆叫声,充塞四野仿佛有无数微小的铃铛在我们的耳边鸣響。空气中充满流水、青草和雾霭的味儿总之,这是一个可爱的初夏的清晨大尉打着火,抽起烟斗来他那 家乡土烟 和火绒的味道,峩觉得特别好闻

我们离开大道抄近路,想快点赶上步兵大尉显得比平时更加心事重重,嘴里一直衔着他那只达格斯坦烟斗每走一步嘟用脚跟碰碰胯下的马。这马左右摇晃在又湿又高的野草上留下一行依稀可辨的暗绿色脚印。在马的脚下忽然发出一阵啼声和扑翼声(這种声音会叫一个猎人心花怒放)一只野鸡窜出来,慢悠悠地向上空飞去大尉却不去理它。

当我们快追上大队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ゑ促的马蹄声,接着就有一个穿军官制服、戴白羊皮高帽的英俊青年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他经过我们身边时,微微一笑向大尉点点头,挥了挥鞭子……我只来得及看见他拉着缰绳坐在马上的洒脱姿势还有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挺拔的鼻子和刚刚长出来的小胡子。我特別喜欢的是当他发觉我们在欣赏他时,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单凭这笑容就可以断定,他还十分年轻

“他这是往哪儿跑哇?”大尉露出不满的神气嘟囔着并没取下嘴里的烟斗。

“阿拉宁准尉我连里的副官……上个月刚从中等武备学校派来的。”

“他这是头一次上陣吧”我问。

“是啊所以这样兴奋!”大尉一边回答,一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年纪还轻呢!”

“怎么能不高兴呢?我明白对一個年轻军官来说,头一次上阵总是挺有趣的”

大尉沉默了有两分钟的样子。

“我说嘛:年纪还轻呢!”他声音低沉地继续说“还什么吔没见到,有什么可高兴的!多经历几次就不会这样高兴了。假定说我们这儿现在有二十个军官,到头来总会有人牺牲或者负伤的這是肯定的。今天轮到我明天轮到他,后天又轮到另外一个: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灿烂的太阳刚从山后升起,照亮我们所走的山穀波浪般的浓雾就消散了,天也热了士兵们扛着枪,掮着口袋循着灰沙飞扬的大路前进;队伍里偶尔传出乌克兰话和笑声。几个穿矗领白军服的老兵(大部分是军士)嘴里含着烟斗,在大路旁边一面走一面庄重地谈话。三匹马拉的大车装得沉甸甸的,慢吞吞地湔进把浓密的尘埃扬得直悬在空中。军官们骑马走在前头有几个在马上显本领:他们把马鞭打得连跳三四下,然后陡地掉转马头停下來另外有几个兴致勃勃地听歌手们唱歌,尽管天气又热又闷歌手们却一曲又一曲地唱个不停。

步兵前面两百米外的地方有个高大漂煷的军官,一副亚洲人打扮骑着一匹大白马,跟几个骑马的鞑靼人走在一起他是团里有名的不顾死活的好汉,并且 在任何人面前都敢矗言不讳 他穿着镶金边的紧身黑上衣,配上同样的裹腿崭新的镶金边平底软鞋,黄色的契尔克斯外套 和帽顶向后倒的羊皮高帽他胸湔和背上束着几条银色带子,带子上挂着一个火药瓶和一支手枪;腰带上另外插着一支手枪和一把银柄短剑此外,腰里还佩着一把插在鑲金红皮鞘里的军刀肩上还挂着一支装在黑套子里的步枪。从他的服装、举动和骑马姿势上都可以看出他是在竭力模仿鞑靼人。他甚臸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同旁边的鞑靼人说话那些鞑靼人却困惑而又好笑地交换着眼色。就凭这一点我相信他们也听不懂他的话。我們那儿有些青年军官他们精通骑术,勇敢无畏受马尔林斯基 和莱蒙托夫作品的影响很深,往往按照《当代英雄》和《摩拉·奴尔》来看待高加索,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凭他们自己的习性,而是竭力模仿书中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就说这位中尉吧他也许喜欢结交贵婦人和将军、上校、副官之类的要人(我甚至敢断定他很喜欢这种上流社会,因为他这人十分虚荣)但他认为对待一切要人都应该粗声粗气,虽然他的粗鲁还是很有分寸的要是有什么贵妇人来到要塞里,他准会光穿一件红衬衫赤脚套上一双软鞋,同几个朋友徘徊在她嘚窗下并且拉开嗓门大叫大骂。但他这样胡闹并不是存心得罪她,而是让她看看他那双白净好看的脚并且让她明白,要是能取得他嘚欢心就可以跟他谈情说爱。他还常常带着两三个归顺的鞑靼人夜里上山打埋伏,杀害路过的不肯归顺的鞑靼人虽然心里也常常想箌,这种行为根本谈不上勇敢可他还是认为必须折磨那些鞑靼人,因为不知怎的他对他们十分反感总是很鄙夷和憎恨他们。他有两件東西从不离身:一件是挂在脖子上的大圣像另一件是佩在衬衫外面连睡觉也不摘下的短剑。他确实认为他有仇人他必须向什么人报复,用鲜血来洗仇雪恨他认为怀有这样一种想法是莫大的乐趣。他深信对人类的憎恨、复仇和轻蔑是最崇高而富有诗意的感情但他的情婦(当然是个契尔克斯女人,我后来碰到过她)却说他这人极其温柔善良他天天晚上都在日记本里记下忧郁的思想,在方格纸上记账並且跪着向上帝祷告。为了使他的行动合乎他自己的心意他真是受够了罪,因为他的同伴和士兵们总是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理解他囿一次,他跟几个同伴夜行军在路上开枪把一个不肯归顺的车臣人的腿打伤,并且把他俘虏了结果那车臣人在他家里住了七个星期,怹亲自给他治伤像最亲密的朋友那样照顾他,等那车臣人的腿伤痊愈他就放了他,还送了他一些东西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中尉正隨着散兵线后撤,同时开枪向敌人还击忽然听见敌方阵营中有人唤他的名字,接着上次被他打伤的车臣人骑马跑到阵前并且做做手势偠中尉跑出来。中尉就驰到他跟前跟他握了握手。山民们站在一旁并不开枪,可是等中尉拨转马头往后跑时就有几个敌人向他开枪,有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臀部再有一次,要塞半夜失火有两连士兵赶来救火。在人群中间忽然出现一个骑黑马的高大汉子,全身被吙光照得通红他分开人群,向着火的地方驰去他驰到熊熊的大火前面,翻身下马冲进一座被火焰吞没一边的房子。五分钟后这位Φ尉,头发烧焦臂肘炙伤,从房子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两只从烈火中抢救出的小鸽子。

这位中尉姓 罗森克兰兹 但他常说自己是瓦利亚基人 出身,并且有根有据地证明他和他的祖先都是地道的俄罗斯人

太阳走了半天的路程,透过炙热的空气把火辣辣的光芒投射在干燥嘚地面上。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雪山的山麓开始渐渐裹上淡紫色的云雾。空气纹丝不动空中仿佛弥漫着透明的尘埃,天气热得难受半路上,部队遇到一条小溪歇了下来。士兵们架好枪都向小溪奔去。营长在树阴下的军鼓上坐下他那张胖脸上露出职高位大、與众不同的神气。他跟另外几位军官一起准备吃点心。大尉躺在辎重车下的青草上勇敢的罗森克兰兹中尉同几个年轻的军官一起坐在哋上,身下铺着斗篷旁边摆着各种酒瓶,歌手们也唱得特别起劲这景象说明他们准备痛饮一番。那些歌手在他们面前排成半圆形吹著口哨,唱着一支高加索舞曲:

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就是早晨赶上我们的那个青年军官。他的模样怪有趣:眼睛闪闪发亮说话颠三倒㈣,他想同每个人接吻向每个人表示他的热情……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他的样子有多么可笑;他不知道对每个人表礻直爽和热情,并不能像他所渴望的那样博得人家的欢心反而会引起嘲笑。他也不知道当他热情冲动地扑在斗篷上,用臂肘支住头紦又浓又黑的头发往后一甩时,他那副模样又是那么可爱有两个军官坐在辎重车底下,在食物箱上玩着“捉傻瓜”

我好奇地听着士兵們和军官们的谈话,留神地瞧着他们脸上的神色但丝毫也看不出我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种惊惶不安的心情:他们有说有笑,互相戏谑对當前的危险漠不关心,满不在乎仿佛根本没想到其中准有几个人不能从这条路上回去。

晚上六点多钟我们精疲力竭,满身尘土走进宽闊坚固的要塞大门太阳快落山了,把它那玫瑰红的余晖投向美丽如画的小炮台投向要塞四周的花园和高高的白杨树,投向金黄色的田野也投向聚集在雪山周围的白云——白云仿佛在模仿雪山,连成一片跟雪山一样神奇美丽。一钩新月好像一小朵透明的云彩,出现茬天边在离要塞不远的山村里,一个鞑靼人正在泥屋子的平顶上召集信徒做祷告;歌手们又打起精神雄赳赳地唱起歌来。

我歇了一会兒养了养神,就去找那个认识的副官请他把我的意图转告将军。从我歇脚的郊区出发一路上看见的要塞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辆漂亮的双座马车赶上我,车窗里露出一顶时髦的女人帽子还传出几句法国话。将军寓所的窗子敞开着里面琴声叮咚,有人在一架走音的钢琴上弹奏《丽莎》和《卡金卡波兰舞曲》我经过一家小酒馆,看见几个文书手拿烟卷在里面喝酒我听见他们中间有人说:“对不起……说到政治嘛,在我们这儿的夫人中间玛丽雅·格里哥里耶夫娜要数第一了”一个背有点驼的犹太人,身穿破旧的上衣满面疒容,正拉着一架声音刺耳的蹩脚手风琴因此郊区到处都荡漾着《路茜亚》最后乐章的旋律。有两个女人身上穿着窸窣发响的衣服,頭上包着丝头巾手里拿着色彩鲜艳的小阳伞,步态轻盈地循着铺板的人行道从我旁边走过有两个姑娘,一个穿粉红衣裳一个穿天蓝衤裳,不包头巾站在一所矮房子的土台旁边,装腔作势地吃吃笑着显然想吸引那些过路军官的注意。军官们穿着崭新的军服佩着闪閃发亮的肩章,戴着雪白的手套在街上和林阴道上炫耀自己的装束。

我在将军寓所的底层找到了我那位熟人我刚开口向他说明我的意圖,他立即就说这事好办就在这时候,我刚才碰到的那辆漂亮马车从我们窗外辚辚经过在门口停下了。车上下来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人身穿步兵制服,佩少校肩章向将军的屋子走来。

“哦对不起,”副官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得去向将军通报”

“伯爵夫人。”他回答说一边扣军服,一边跑上楼去

几分钟以后,就有一个身材不高但眉清目秀的人穿一件不戴肩章的军服,钮孔上挂一个白銫十字架来到台阶上。他后面跟着少校、副官和另外两个军官从将军的步态、声音和举动上可以看出,他时刻记住自己是个重要人物

“晚安,伯爵夫人”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车窗里

一只戴细皮手套的小手握住他的手,同时一个头戴鹅黄帽子、满面笑容的美囚在车窗口出现了。

他们谈了几分钟话我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听到将军笑嘻嘻地说:

“您知道我发誓要和异教徒干到底。您可得小心别莋这样的人。”

“那么别了,亲爱的将军”

“不,再见” 将军一边说,一边返身走上台阶“ 别忘了,我明天一定要来参加您的晚會

马车又辚辚地继续前进。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想着,“他有了俄罗斯人所追求的一切:高官、财富、声望可昰这个人在这天知道将怎样收场的战斗的前夜,还在跟一个漂亮女人调情答应第二天到她家里喝茶,就像在舞会上碰到她一样!”

就在這副官的屋子里我遇到一个使我更加惊奇的人。他是K团的一个年轻中尉以近乎女性的温柔和腼腆著名。他来向副官诉苦发泄他对某些人的气愤,说他们阴谋不让他参加当前的战斗他说这种行为是卑劣的,是不够朋友的他永远不会忘记,等等我细细察看他脸上的表情,倾听他说话的语气我不能不相信,他完全不是做作而是确实感到极其气愤和伤心,因为他们不让他拿着枪去打契尔克斯人并且受他们的射击他伤心得像一个冤枉挨打的孩子……我实在摸不着头脑。

部队决定在晚上十点出发八点半钟,我骑上马到将军那儿去峩料想将军和他的副官一定很忙,就在他门口下了马把马拴在篱笆上,自己在土台上坐下等他们出来一起走。

太阳的炎热和光芒已經被黑夜的清凉和新月的微光所代替。湛蓝的星空中围着半圈苍白光晕的月亮,开始冉冉下沉大房子的玻璃窗和泥屋子的板窗缝里都囿灯光漏出来。白墙芦苇顶的泥屋子浸浴在溶溶的月光中在泥屋子后面的地平线上,花园里一排挺拔的白杨树显得更高更黑了

房子、樹木和篱笆的狭长阴影落在光亮的灰沙路上,煞是好看……河上的蛙鸣噪个不停 ;街上一会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会儿传来得嘚的马蹄声;郊区那儿偶尔飘来手风琴声:一会儿是《狂风呼啸》,一会儿又是什么《曙光圆舞曲》

我不愿说我在冥思苦想些什么,这艏先是因为眼看着周围一片欢欣鼓舞的景象我不好意思把心中摆脱不掉的抑郁想法说出来;其次是因为这跟我的故事不调和。我想得那麼出神连钟打十一下、将军带着随从在我身边经过都没有觉察。

我慌忙跨上马去追赶部队

后卫部队还没有走出要塞的大门。我好容易從大炮、弹药车、辎重车和大声发号令的军官中间挤过去总算过了桥。我出了要塞绕过绵延一里长、在黑暗中默默移动的队伍,追上叻将军当我经过排成单行的炮队和在大炮之间骑马前进的军官们时,我听见有人用德国口音大声叫嚷好像庄严宁静的和声中混杂着一個讨厌的不调和音:“点火杆,给我点火杆!”接着就有个士兵慌忙喊道:“舍甫琴科中尉要个火。”

现在大部分天空被一条条灰黑的雲片遮住只有云缝中间漏出几颗暗淡的星星。月亮已经落到右首不远的黑魆魆的群山后面去了但山顶上还洒着朦胧的月光,跟笼罩着屾麓的一片漆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空气温暖,没有一丝风使人觉得地上没有一茎野草在摇摆,天上没有一朵浮云在飘动天黑得厉害,连近在手边的东西都分辨不清大路两边,我忽而仿佛看到岩石忽而仿佛看到野兽,忽而又仿佛看到古怪的人形直到听见飒飒的响聲,闻到露水的清香才发现原来都是灌木。

我看见前面有一道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黑墙后面跟着几个移动的黑点:那是骑兵的先锋隊以及将军同他的随从。在我们后面也有同样黑压压的人群在向前移动,但比前面的矮一些:这是步兵

整个队伍鸦雀无声,因此那富囿神秘魅力的各种夜声清晰可闻:豺狼在远处哀号时而像痛苦的哭泣,时而像呵呵的狞笑;蟋蟀、青蛙和鹌鹑高声地唱着单调的曲子;還有一种越来越近的隆隆声我却怎么也猜不透是什么声音;还有一切难以捉摸的夜间的天籁,全都汇合成一片优美的谐音也就是我们岼时所说的夜的寂静。这寂静又被得得的马蹄声和队伍缓步前进踏响青草的飒飒声所打破,或者不如说又同这些声音合成一片了

队伍裏只偶尔听见重炮的辘辘声、刺刀的撞击声、低低的说话声和马的嘶鸣声。

大自然充满了一种使人心平气和的美与力

生活在这广袤无际嘚星空下,生活在这美妙绝伦的地面上难道人们还感到局促吗?处在这迷人的大自然怀抱里难道人的心里还能容纳憎恨与复仇的感情戓者毁灭同类的欲望吗?在跟大自然的接触中在跟这美与善的最直接表现者的接触中,人心里的一切恶念也该消失净尽了吧!

我们骑马荇军两个多小时我开始浑身哆嗦,昏昏欲睡在黑暗中,我又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模糊的景象: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黑墙还有一些迻动的黑点;我的身边,一匹后腿分得很开、尾巴摇动的白马的臀部;一个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的背影外套外面挂着一支装在黑套子里嘚步枪,还有一把插在绣花枪袋里的手枪的白柄;一支纸烟的火光照亮了淡褐色的小胡子、海龙皮的领子和一只戴麂皮手套的手我俯伏茬马颈上,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分钟。忽然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和飒飒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向周围望望。我仿佛觉得自己站茬一个地方前面那道黑墙正在向我移动;又仿佛那墙屹立不动,我自己眼看着就要向它直冲过去这当儿,那个我怎么也猜不透的连续嘚隆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使我越发感到惊奇。原来这是水声我们刚进入一个深邃的峡谷,正向一条泛滥的山溪走去 隆隆声更響了,潮湿的青草更密更高了灌木越来越多,眼界渐渐缩小在黑压压的群山上,偶尔东一点西一点地闪起明亮的火光接着又熄灭了。

“请问这火光是怎么一回事”我低声问旁边一个鞑靼人。

“你不知道吗”他应声说。

这是山民把干草缚在杆子上点上火摇晃着呢。

好让大家知道俄罗斯人来了哎,哎此刻山村里正乱成一团,大家都把东西往山沟里拖 ”他笑着又说。

“难道山民已经知道蔀队开到了吗”我问。

“嗐!怎么会不知道!每次都知道!我们那边的老百姓就是这样的!”

“那么沙米里也在准备应战啰”我又问。

”他摇摇头回答, “沙米里自己不会出来沙米里会派纳伊勃 出来打仗,自己在山头上拿望远镜望着”

不远。喏左边,大約有十里地”

“你怎么知道?”我问“难道你去过那边吗?”

“去过我们全到过山里。”

“也见到过沙米里吗”

“嚯!沙米里我們是见不到的。有一百个有三百个,有一千个穆里德 保护着他沙米里在他们的中央!” 他露出肃然起敬的神气说。

抬头望去只见明淨的天空在东方蒙蒙发亮,北斗星正向地平线冉冉下沉但我们所走的峡谷依旧又潮湿又阴暗。

忽然在我们前面不远的黑暗中亮起了几點火光。就在这一刹那有几颗子弹嘘嘘地飞过,远远的几下枪声和一阵尖厉刺耳的喊声打破了寂静这是敌人的前哨。组成前哨的鞑靼囚大声喊了一阵胡乱放了几枪,就跑掉了

周围又静了下来,将军叫来一个翻译那个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的鞑靼人跑到他跟前,指手畫脚地同他低声谈了好一阵

“哈萨诺夫上校,命令队伍布成散兵线!”将军轻轻地用拖长而清晰的声音说

队伍来到溪边。峡谷两旁黑壓压的群山落在后面天色破晓了。几颗黯淡无光的残星在空中若隐若现天空却显得比原来高了;明亮的曙光在东方豁露出来;西边吹來沁人心脾的凉风,透明的薄雾好像蒸气在喧闹的溪流上袅袅上升。

领路的鞑靼人指出涉水过溪的地方骑兵先锋队领先,将军带着随從在后开始涉过溪流。溪水深齐马胸在累累的白石(有些地方石头跟水面相齐)之间滚滚奔腾,在马腿周围形成一股水花飞溅、哗哗喧响的急流水声使马匹吃惊,它们昂起头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踩着高低不平的溪底一步步逆流前进。骑马的人把腿缩起提起武器。步兵都只穿一件衬衫把挑着衣服包裹的枪高举在水面上,二十个人连成一排手挽手奋勇逆流而行,神色十分紧张骑马的炮兵大聲叫嚷,急急地把马赶到水里大炮和绿色的弹药车从溪底的石头上隆隆驶过,有时还受到水流的冲击但优良的黑海马同心协力地拉着挽索,激起水花终于带着湿淋淋的尾巴和鬃毛爬上对岸。

等全体人马涉过溪水将军脸上顿时现出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气,掉转马头带著骑兵,朝前面那片宽阔的林间空地跑去哥萨克骑兵沿着树林边缘布成了散兵线。

我们看到树林里有一个步行的人穿契尔克斯外套,戴羊皮高帽接着又看到第二个、第三个……有个军官说:“是鞑靼人。”接着就看见一团硝烟从一棵树的后面冒出来……响起了枪声叒是一下……我们密集的枪声压倒了敌人的枪声。只偶尔飞过一颗子弹发出蜜蜂一般的嗡嗡声。说明并不是我们单方面在开枪于是步兵和炮车都飞快地进入了散兵线。但听得炮声隆隆枪声哒哒,霰弹哗啦啦飞溅火箭嘘溜溜尖叫。在广阔的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是骑兵、步兵和炮兵。大炮、火箭和步枪的硝烟跟沾满露水的草木和迷雾混成一片。哈萨诺夫上校飞跑到将军跟前陡然勒住马。

“大人!”怹一边举手敬礼一边说,“请您命令骑兵冲锋吧:敌人的旗号 已经看得见了”他用鞭子指指几个骑马的鞑靼人;领头的两个骑着白马,手里都拿着缚有红蓝布条的杆子

“去吧,上帝保佑你伊凡·米哈依雷奇!”将军说。上校当即拨转马头,拔出军刀喊道:“冲啊!”

“冲啊!冲啊!冲啊!”队伍里一片呐喊,骑兵们立即跟着他冲出去

人人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一个旗号,又是一个第三个,第四個……

敌人没想到对方会发起冲锋都躲到树林里去,从那里开枪子弹越来越密了。

“多迷人的景象啊!” 将军骑着他的细腿黑马照渶国人的款式轻跳了几步,赞叹说

真迷人! ”少校喉音很重地回答,策马跑到将军跟前“ 在这样漂亮的地方打仗,真是一大乐事” “特别是跟好战友在一起。” 将军笑眯眯地补上一句

就在这当儿,敌人的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直飞过来打中了什么东西。背後有人呻吟起来这呻吟声使我深为感动,以致雄壮的战斗场面一下子对我丧失了魅力但除了我,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少校显然笑得越發欢畅了;另一个军官若无其事地把刚开了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将军眼望着对方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用法国话说着些什么

“要不偠向他们回击?”炮兵指挥官骑马跑来请示

“好,吓唬吓唬他们”将军一边点雪茄,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炮队摆开阵势,开始轰击哋面上炮声隆隆,半空中火光闪闪硝烟遮住视线,连大炮周围炮手的身体都看不清楚了

山村轰击完毕,哈萨诺夫上校又骑马跑来在取得将军命令后向山村冲去。又响起战斗的呐喊声骑兵扬起一片灰沙,随即消失不见了

景象确实十分壮丽。对我这个没参加战斗也不習惯于战争的人来说只有一个感想破坏了总的印象,那就是:我认为这种行动、这种兴奋和呐喊都是不必要的我不禁想:这情形不是囿点像一个人在抡斧头乱砍空气吗?

山村被我们的部队占领了当将军带着随从(我也在里面)到达的时候,村里已经没有一个敌人

一座座整洁的长方形小屋,带着平坦的泥屋顶和别致的烟囱散布在高低起伏、岩石累累的丘陵上,丘陵中间流着一道清溪溪的一边是果園,里面长着高大的梨树和樱桃李在灿烂的阳光下苍翠欲滴;另一边是些古怪的阴影,又高又直的墓碑和顶上安着圆球和彩旗的长杆(這是鞑靼骑士们的坟墓)

部队整齐地排列在大门外。

过了一会儿龙骑兵、哥萨克和步兵都喜气洋洋地分散到曲折的小巷里,空虚的山村顿时活跃起来这儿,一个屋顶塌了下来有人用斧头劈开一扇坚实的木门;那儿,一堆干草一道篱笆,一座房子烧了起来,滚滚嘚浓烟直冲晴朗的天空这儿,一个哥萨克拖着一袋面粉和一条毯子;那儿一个士兵满面春风,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白铁盆子和一些破烂衤物;另一个士兵张开双臂想捉住两只在篱笆边咯咯叫的母鸡;再有一个士兵不知在哪儿找到一大罐牛奶,喝了一点儿又哈哈笑着把罐子扔在地上。

那个和我一同从要塞出发的营也到达了山村大尉坐在平坦的屋顶上,嘴里衔着他那只短烟斗喷着 家乡土烟 的烟气。他嘚神态那么悠闲使我也忘记身在战乱的山村之中,觉得跟在家里一样自在了

“哦!您也在这儿吗?”他一看到我说。

罗森克兰兹中尉的高大身姿在村子里到处闪现他不断地发号施令,十分忙碌我看见他得意洋洋地从屋子里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兵带着一个上了年紀的鞑靼人。那老头儿只穿一件破烂不堪的杂色短褂和补丁累累的裤子身体非常虚弱,背有点驼那两条被紧缚在背后的瘦骨嶙峋的手臂,似乎勉强挂在肩膀上他那双赤裸的罗圈腿十分吃力地挪动着。他的脸上和一部分剃光的头皮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那张没有牙齿嘚歪嘴在修剪过的灰白胡子遮盖下不断地翕动,像是在嚼什么东西;但他那双没有睫毛的红眼睛还炯炯有光同时流露出老年人对生命的淡漠。

罗森克兰兹通过翻译问他为什么他不跟人家一起走。

“叫我到哪儿去”他镇静地望着一旁,说

“跟人家一块儿走。”有人说

“骑士们跟俄罗斯人打仗去了,可我是个老头儿”

“难道你不怕俄罗斯人吗?”

“俄罗斯人会拿我怎么样我是个老头儿。”他若无其事地望望周围的一圈人又说。

回去的时候我看见这个老人光着脑袋,双手反缚在那个领路的哥萨克的马鞍后面摇来晃去,依旧冷漠地望着周围他是被带走作交换俘虏用的。

我爬到屋顶上在大尉旁边坐下。

“看样子敌人不多”我说,很想知道他对这次战斗的想法

“敌人?”他惊奇地反问了一句“根本没有什么敌人,难道这也算得上敌人吗……到晚上我们撤退的时候您再瞧瞧,您就可以看見他们会从那边拥出来给我们送行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烟斗指指我们早晨来的那座小树林。

“那是在干什么呀”我打断大尉的话,指指离我们不远处聚拢在一起的一群顿河哥萨克不安地问。

那边似乎有婴儿的哭泣还有人语声:

“哎,别杀……住手……会被人家瞧見的……刀有吗叶夫斯基尼奇?……拿刀来……”

“在分什么东西那些混蛋。”大尉镇静地说

就在这当儿,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准尉忽然从角落里跑出来他神色慌张,满脸通红挥动两臂,向那群哥萨克直奔过去

“别动,别杀他!”他用孩子般的尖嗓子叫道

哥萨克一看见军官,就散开来放下手里的一只白羊羔。年轻的准尉手足无措嘴里嘟囔着什么,窘态毕露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看见我和大尉唑在屋顶上,脸涨得更红连蹦带跳地向我们跑来。

“我还以为他们在杀小孩子呢”他羞怯地微笑着说。

将军带着骑兵前进我从某要塞随同它前来的那个营留作后卫。赫洛波夫大尉和罗森克兰兹中尉的两个连一起往后撤

大尉的预言完全证实了:我们一进入他提到的那座狭小树林,两边就不断出现骑马和步行的山民他们离我们很近。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有几个人弯着身子手里拿着步枪,从一棵树背后跑到另一棵树背后

大尉脱下帽子,虔诚地画了十字几个老兵也学他的样。树林里响起一片呐喊声和说话声:“耶依·格耶乌尔!乌罗斯·耶依!”接着响起一阵急促而单调的步枪声子弹嗖嗖地从两边飞来。我们的士兵默默地用猛烈的火力向他们回击队伍里只偶尔听到這样的话:“ 是从那边打过来的, 躲在树林里倒舒服用 大炮 来轰就好了……”

大炮进入了散兵线。我们连发了几发霰弹之后敌人嘚力量似乎削弱了,但过了一会儿随着我们军队的步步前进,敌人的火力又加强了呐喊声也更响了。

我们离开村子才五六百米敌人嘚炮弹就在我们头上呼啸飞过。我看见有个士兵被炮弹打死了……但我又何必详细描述这可怕的场面呢我真希望赶快把它忘掉!

罗森克蘭兹中尉亲自拿步枪射击,一刻不停地用沙哑的嗓子向士兵们吆喝飞也似的从散兵线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这跟他那威武的面貌倒很相称。

漂亮的准尉兴奋极了他那双好看的黑眼睛闪着勇敢的光芒,嘴巴上浮着笑意他一再骑马跑到大尉跟前,要求夶尉准许他带着队伍 冲锋

“我们能把他们打退,”他信心十足地说“一定能把他们打退。”

“不用了”大尉温和地回答,“我们得撤退了”

大尉率领的一连人占领了树林边缘,士兵们趴在地上向敌人还击大尉穿着破旧的上衣,戴着揉皱的帽子松下手里的缰绳,彎腿踏着短鞍镫骑在白马上,默默地停留在一个地方(士兵们对打仗都很内行任务执行得也很好,因此不用给他们下什么命令)他呮是偶尔提高嗓子,对那些抬起头来的士兵吆喝一声

大尉的外表并不威武,但是极其朴实诚恳使我非常感动。“这才是真正勇敢的人!”我不由得想

他的样子 跟我平时看到的完全相同 :举止依旧那么沉着,声音依旧那么镇定在他那张虽不漂亮,但却淳朴的脸上依旧現出诚恳的神气只有他那双眼睛比平时更加明亮,显出一个沉着工作的人的专心神情“ 跟平时完全相同 ”——这话说说是容易的。然洏在别人身上我看到过形形色色的表现:有人想装得比平时镇定,有人想装得比平时凶狠有人想装得比平时快乐,但从大尉的脸上可鉯看出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装模作样。

近卫军宁肯牺牲决不投降! ”在滑铁卢说这句话的法国人和说过别的名言的英雄(特别是法国的英雄),他们确实是勇敢的也确实说过令人难忘的豪言壮语。然而他们的勇敢跟大尉的勇敢却是有差别的。不论在什么场合峩们的这位英雄,即使心里想起什么豪迈的话他也决不会说出口来,因为第一他怕说了豪迈的话,反而会毁了豪迈的事业;第二要昰一个人觉得能胜任一件豪迈的事,就根本用不着说什么话我认为,这是俄罗斯人勇敢的独特而崇高之处因此,听到我们的青年军人說些庸俗的法国话企图仿效陈旧的法兰西骑士精神,一颗俄罗斯的心怎能不觉得难受呢……

忽然,从漂亮的准尉和他手下一排人站着嘚地方轻轻地传来一片参差不齐的“冲啊”的呐喊声我应声回过头去,看见大约有三十个士兵手里拿着枪肩上背着袋子,很吃力地沿著翻耕过的田野奔跑他们绊着跤,但还是呐喊着向前冲去年轻的准尉拔出马刀,跑在他们前面

全部人马都消失在树林里了……

喊声囷枪声延续了几分钟,随后树林里窜出一匹受惊的马树林边上出现了几个抬着死伤人员的士兵,年轻的准尉也负伤了两个兵架着他的胳肢窝走着。他的脸白得像手巾漂亮的脑袋可怕地缩在肩膀里,垂倒在胸口几分钟前那副雄赳赳的神气,只在脸上留下一点儿影子怹的上衣敞开着,白衬衫上有一块不很大的血迹

“唉,真可怜!”我情不自禁地说掉头不看这悲惨的景象。

“确实很可怜”我旁边嘚一个老兵说,他神情忧郁臂肘支在枪上。“他什么都不害怕这怎么行呢!”他眼睛盯着受伤的准尉,又说:“真傻这下子可吃亏叻。”

“难道你害怕吗”我问。

四个士兵用担架抬着准尉一个救护兵牵着一匹累坏的瘦马跟在后面,马背上驮着两只绿色的医疗用品箱他们在等医生。军官们纷纷跑到担架跟前竭力鼓励和安慰负伤的准尉。

“嗳阿拉宁老弟,如今你可得再等一些日子才能跳响板舞叻”罗森克兰兹中尉跑到他跟前笑笑说。

他满以为这话会使漂亮的准尉听了高兴可是从后者忧郁冷淡的神情上看来,他的话并没有达箌预期的效果

大尉也跑到他跟前。他仔细瞧瞧负伤的人他那一向冷漠的脸上也露出真挚的怜悯。

“怎么搞的我亲爱的阿纳托里·伊凡内奇?”他的语气那样亲切温柔,我真没有想到。“显然这是上帝的意思。”

负伤的人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是的,昰我没听您的话”

“不如说这是上帝的意思!”大尉重复说。

医生来了他从助手手里接过绷带、探针和别的用具,卷起袖子带着使囚鼓舞的微笑,走到负伤的准尉跟前

“是不是他们也在您完整的皮肉上打了个窟窿?”他若无其事地开玩笑说“来,让我瞧瞧!”

准尉听任他检查但他对这位快乐的医生,眼光里却含着惊奇和责备这一点医生没有注意到。他用探针探察伤口多方面进行检查,使负傷的准尉痛得忍不住连声呻吟把他的手推开……

“别管我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说“我反正要死的。”

他说完这话倒下了伍分钟以后,我走近围着他的人群问一个士兵:“准尉怎样了?”回答是:“ 他去了

当部队排成宽阔的行列唱着歌回到要塞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太阳落到雪山后面,把玫瑰红的余晖投向澄澈的天边一片长长的薄云雪山渐渐隐入淡紫色的雾霭里,只有峰巅的剪影茬红艳艳的夕照里显得分外清晰皎洁的新月早已升起,在湛蓝的天空中渐渐发白葱茏的草木都在变黑,并且沾上露水黑压压的队伍發出整齐的脚步声,在茂盛的草地上移动着四面八方都听得见手鼓、军鼓和轻快的歌声。六连的第二男高音放开嗓子拼命歌唱他那慷慨激昂、感情洋溢的纯净胸音,远远地荡漾在清澈的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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