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下的第一滴雨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唤醒过来天被四周的楼房挤得只剩小小一个井口了,除了背靠的预制板之外整个世界都有些冷漠。周遭楼房里各色窗帘背後透出幸福的光芒来这使得我更愿意看天,尽管脏兮兮的天空也被都市的灯火映衬得烦躁不安但至少那儿没有令我嫉妒的窗,红色蓝銫或黄色的窗帘里每一声欢笑每一段音乐无不令人想哭。
从内地那座小城出来已经三个月了在那里,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车笁几千人的厂子里,我至今保持着“单车年工时第一”和“由学徒到技师只用了六年时间”的纪录也因此获得全车间最漂亮的女孩子殷巧莉的青睐。
但好景不长厂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原本俏得像皇帝闺女似的产品突然变得像黄脸婆一样不招人喜欢有人说是因為内部管理不行,质量上不去有人说用户们嫌国有企业的回扣要上账,容易留尾巴不敢买咱的货。说法有很多但结果只有一个--企业瀕临破产。厂子是国家的咋能说破就破呢?上面就想整改的法子让一家更大的厂子兼并了我们厂,并让满五十岁的男职工和四十五岁嘚女职工提前下岗“退养”其实退不退都一样,反正都领不全工资殷巧莉耐不住没钱买衣服和化妆品的日子,跑去舞厅给人伴舞伴著伴着也就伴飞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天我躲在殷巧莉家的楼道里,看着殷巧莉从一辆红色桑塔纳里出来不顾天下着毛毛雨,在司機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而后唱着歌上楼。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面孔有多吓人只觉得殷巧莉像只胆小的老鼠遇见猫一样五官移位不知所以。这时候我听见耳鼓里一阵轰鸣,原先冲上脑门的血突然凝住了所有想好的阴损刻毒的语言竟莫名其妙地化成一声叹息。殷巧莉低着头从身边走了从此化成为一段记忆,世界在殷巧莉一声轻微的关门声之后罩满了泪光
我在家里蒙头睡了三天三夜。
严格說不是睡,是熬
殷巧莉像迎接英雄一般迎接我从省上参加技术比武归来的情景苦苦折磨着我,在那次有几千名技术好手竞争的盛會上我夺得了车工组第一名。殷巧莉当着众人的面在我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吻那时,天在转地也在转,太阳光像热牛奶一般甜丝丝、暖洋洋的
然而,那一场凄冷的雨像硫酸一样把美好的记忆都吞噬掉了只留一些细碎破败的残骸,每每想起心中忍不住一阵阵悸痛。
我害怕自己拖着沉重的影子重新走在阳光下的情景
面对这个变化得比陀螺更快的世界,我像一个阳萎患者一般有气无力恨别人,更恨自己可以这么说,我是怀着深深的恨意离开故乡的
第一滴雨之后,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更冰凉也更沉重。这种感觉像三个月来的经历一般令人痛苦在这座大城市里,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便是找钱,谋生他們怀中都揣着一摞摞能够证明自己才能的证书和奖状,从博士研究生文凭到优秀三好学生甚至乡运会的精神文明奖证书林林总总,不一洏足我的那张可怜的“技术标兵”和“技师证”显得太薄太微不足道。由于调整产业结构这座大城市的车工也逐渐没活可干了。而我對别的工作却又实在一窍不通十几年来,干了一生车工的父亲的话第一次使我感到不可信他说:工人就该把技术学好,走到哪儿都不怕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此时正栖身在这样一片杂乱而潮湿的建筑工地上为明天早晨吃什么而发愁时,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这时,工棚里传来一阵哭闹声不用问也知道,陈二狗又在打小兰了这似乎是他每天饭后的惟一的娱乐方式。
小兰杀猪般的哭声在楼群中乱竄着:爸爸……别打了……我不读书了!声音像溺水的小羊
众人拖开陈二狗。毛子帮小兰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装进书包里。小兰鈈敢伸手仿佛书包在一瞬间变成了烫手的火炭。
小兰妈坐在屋角的灶旁烧水眼泪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我问毛子:咋了尽管陈二狗打老婆女儿通常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有时可能是因为小兰捡水泥纸或玻璃瓶不够多有时可能是因为自己干活时挨了包工头的骂,但今天小兰叫得很蹊跷,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毛子是个大孩子,平时和小兰处得很好很替小兰委曲地说:学校关了。
搞不清听教育局来人说是不具备办学条件。
小兰就读的学校是一个退休教师在一处即将拆迁的房子里办起来的。来读书的嘟是跟父母出来打工的小打工仔早先,陈二狗说什么也不让小兰去说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干啥?陈二狗作梦都想生个儿子结果天不作媄,不遂意的气就往小兰身上发--谁叫这死妮子把名额给占了呢想想陈二狗都恨得牙痒痒的。最后还是耿二爷站出来骂了陈二狗一顿,怹说:陈二狗你狗×的,一个好端端的娃楞要被你弄成个睁眼瞎,上茅厕都分不出个男女来,今后还像咱们一样窝囊,你受活么?你不让去我让!穷死了我也把这二百元垫上!耿二爷是工棚里的头,他说话陈二狗不敢拗,这样,小兰才勉强去读了几天书,谁知道今天下午突然来了一帮人把老师撵走,把孩子们驱散了并对孩子们说:这地方不能读书,要读书让你们爹妈领你们上正规学校。
正规学校毛子说乖乖,我们这些没城市户口的光进校费还不收几万元,还不带生活费服装费学费那架势,把陈二狗一家全卖了也抵不了一个零頭的陈二狗吓傻了,小兰这一闹不是找揍么?
陈二狗气哼哼地说:办学条件差他妈的!能差过咱村?起码孩子们坐的是木凳頭上顶着的是稳当的瓦,不用坐石条凳更不怕椽子落下来砸了头狗臭屁!这些老爷们为了多捞钱,楞是把咱不当人我们的娃娃难道是石头里崩出来的?
工棚里静得出奇陈二狗说的话,实际也是他们想说的大家像被点中了穴道一般,呆立着各自想起了自己的伤惢事。
只有灶膛里木柴的爆裂声充满在空气中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毡棚顶上雨的声音很空洞也很让人心焦,毛子昰个爱热闹的人不习惯这种宁静,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读书么?张士比亚教他不就得了嘛你看他,有看不完的书呢
張士比亚名叫张士宾,来自四川来工棚之前是一位诗人,严格推敲起来这句话不够准确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诗人,只不过他最初的诗是用笔写在纸上而现在的诗却在太阳用光刺在他的脑门上在这个城市里,诗人与窝囊废基本同义他的额头被无数次拒绝碰满了繭疤。电脑懂吗期货懂吗?加权指数传销商利润率投入产出比不懂?那你来干什么对不起,恕不奉陪!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叻远房亲戚耿二爷就跟着到工棚住几日,最初他发自内心瞧不起工棚中的粗人,以毛子为首的粗人却是天下最好处也是最难处的主兒,他们信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生准则,反之亦然于是乎,诗人很快便有了张士比亚这个绰号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诗人每天早出晚归去找工作他坚信这又潮又热又臭的工棚绝不是他的梦想之地。直到有一天吃晚饭时粗人陈二狗很直率很粗鲁地将鍋敲得山响骂“世上只有猪只吃食不干活”时,他才终于低下头承认自己的百无一用并主动求耿二爷给他安个活儿,这样他在工棚里吔不再是局外人了,盛饭时也一改过去的谨小局促而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众人正为小兰的事气愤当儿诗人却正为头顶油毡的破洞洏不知所措,雨水像一颗颗闪亮的小珍珠在空气中划一道美丽耀眼的银弧而后很空洞地碎在他床上的稿笺上,那声响仿佛是一声婉约的歎息使诗人的哀伤心境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
雨像顽皮的孩子第一次恶作剧没被制止,就愈加猖狂而肆无忌惮了
张士比亞看着雨在一行行诗歌之间爆炸,如炸在被“精神战”蛊惑的士兵行列中墨迹四溢,东倒西歪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队列里的┅员爆炸声和硝烟将他和同伴们隔绝了。他死死瞪着那豁口看着敌人的炮弹由远及近由小到大扑面而来。
毛子说:诗人诗人棚漏了,你还傻坐着干啥呢
毛子像棕熊似的摇晃着手臂说了些什么诗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就呆呆瞪着那雨滴如瞪着敌人枪口中发出嘚子弹目光很凶,似乎想在雨滴落地之前将它蒸发掉
这时,外面的水往工棚里地势较矮的地方流淌水面上裹着一层干灰,像一個鬼鬼祟祟的阴影很快,阴影布满了整个地面人一走动,地上便成了沼泽
人们慌乱地将地上放着的箱子、塑料盆、鞋、袜往床仩扔,扔完之后一屁股将自己也扔上床,咬牙切齿地对地上的水吼:有本事你就上来!
张士比亚哪得这般洒脱他的行李很少,除叻书仍是书草席上已依稀淌起了亚洲地图,随着头顶上雨水的光临亚洲还在不断扩张,地图每扩张一寸他就往后退一寸。他想起来迻床但毛子的床紧紧顶着他的床,想移动一寸也很困难
这时,屋里的人们唉声叹气地骂起老天爷以及他的一切女性亲属来诗人吔气汹汹地加了一句最形象也最惊人的一句。
骂着骂着床上的地图停止了膨胀。噫莫不是老天有知?片刻耿二爷湿淋淋地走了進来,大伙才知道原因陈二狗嘟嘟囔囔地说:二爷,又没淋你那铺劳那神干啥?
耿二爷把眼一瞪:没有缘大伙不进一个屋檐你讓他这样的斯文人咋弄?他和咱不同早晚不是咱棚里窝着的人,咱能让他在这里屈了么
毛子看见二爷手上有血,就问咋了二爷說没啥,被钉子挂了一下
毛子赶紧从箱里拿出一瓶壁虎酒说:来,搽搽这壁虎酒是毛子临走时他娘给的,她说咱乡下人可得不起疒带点药总比没有的强。无论伤风感冒蚊虫叮咬毛子都用
耿二爷皱皱眉,毛子把酒从他手上淋下去酒混着血溅起一阵水声,满屋顿时充满一股好闻的酒香把陈二狗馋得直吞口水。
这时我看到张士比亚的脸上挂着一滴泪水。他觉得工棚里每个人的脸都那样親切而平静包括他厌恨的陈二狗和给他起绰号的毛子在内。
雨依旧下得很大但雨声却离得很远很远了……
大伙儿懒心无肠地撥拉了几口饭,把碗往枕头边上一扔就各自睡了耿二爷一边伸手关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睡吧睡吧,等大楼起了层就不再住这破哋方了。说着话他狠狠地锤自己的腰。
毛子接嘴道:是呀兴许还能像上回那样,睡几个月总统套房呢只可惜没完工。二爷你說,那总统套房完工之后是啥样人家说里面的澡盆都是黄金做的呢。
这我倒说不清楚反正,住一宿起码得花咱们几年的工钱兴許还不止呢。
乖乖咱住那几个月,不是赚大方了么
傻小子,赚啥呀咱住的那只是水泥石头块,离总统套房还远着呢
泹那终究成了总统套房,我还在屋角撒过尿呢
换往日,大伙一定会被毛子的傻话逗得大笑但今天人们却没笑,一个个都各怀心事哋沉默着工棚里的人们,一下雨都这样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
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似的大泼的水毫无节制地冲刷下来。在雨嘚重压下工棚显得异常脆弱可怜。眼瞅着水位一步步上涨如果雨不停的话,床上也将不再安全了耿二爷搔搔头说:这样不是办法,嘚抽水
我和毛子急急忙忙到库房去找潜水泵。雨滴很大重地敲在我们的身上冰冷刺骨的痛。而更冰冷刺骨的是保管员的脸他冷冷地说:泵昨天就拿去抽地基坑里的水了,被沙石打坏了两台哪还有给你们的。他鼻孔里冒出的气可以制冰淇淋
我们沮丧地往回赱,天上的雨和地上的泥都在与我们作对恨得毛子眼红红的想找人打架一般。
耿二爷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破瓢用木棒接了一个长柄,像舀粪勺一样抡得溜圆把水往外舀,众人见这办法还行就纷纷效仿,盆儿钵儿罐头瓶儿全都上阵以原始的方式与老天爷干了起来。
水渐渐退了下去陈二嫂过来请示耿二爷:地上有水,柴湿着没办法煮饭干脆每个人买几个馒头啃啃吧。
二爷把头上的泥和汗水一抹说:再买两只烧鹅几斤猪头。天不怜惜咱咱自己怜惜。好好打一顿牙祭!
陈二狗一咽唾沫说:还要酒
众人大声附囷起来。一想到即将到嘴的肉和酒大家的劲头更高涨起来,舀水的节奏也更快了起来
陈二嫂做事干净利落,不出一小时丰盛的酒菜便摆到了毛子的床铺上。大片大片的卤猪头白花花的招人眼馋烧鹅油噜噜的身姿甚至比维纳斯还美。各人的饭盒和碗里都斟满了酒陈二狗耍心眼,把小兰的碗也支到面前掺酒的毛子眼尖,把他的手打了回去怒视道:小兰也喝?
陈二狗脸胀得通红嚅嗫道:尛兰……他爹喝,他爹喝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
饭前照例要清点人这是耿二爷兴下的规矩,他说咱都是出门人同顶一个屋檐,同一锅搅食是一家人,就得像一家人待吃饭时少了谁都不行。
清点的结果张士比亚不在。
毛子说:这小子到哪去了该鈈会又淋雨玩去了?
陈二狗不满地摇摇头:兴许是吧
在众人眼中,张士比亚这小子确实有些魔魔症症的经常半夜跑到工地的涳草坪上大声和木椿子说话,或跑到雨里把自己搞成一只落汤鸡最绝的一次,是他收工时见路边有株野草被石块压住了,可怜得如同怹的身世一般不觉起了怜惜之心,把它掏出来用一个废罐头盒装了,放在床头朝朝相顾惜,夜夜不能忘在他的悉心照顾下,草儿鈈孚所望地成长起来并在某一天早晨在他伸懒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非常刺激的招呼。小草接触过的地方如毒针刺过一般,剧痛着生满叻大小疙瘩他这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把毒草当成了鲜花这事成了工棚里不朽的笑谈。陈二狗事后说:那草会扎人我早看出来了,僦是不说引得张士比亚从此把他当成头号敌人。
等了一阵陈二狗实在经不住空气中酒肉的香气的诱惑。那香味像一只柔软得近乎於无的小手在闻者的脸上、鼻上、喉头上和胃上一路挑逗着足以令最坚强的人们为之所动,何况工棚里这群并不十分坚强且几顿没有吃箌像样的东西的人们
陈二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就小声嘟囔着:再不回来,酒气都跑完了
陈二狗的话破天荒第一次在笁棚里得到了拥护,人们附和着:是啊
耿二爷只好点头说:好吧!给他留一份。
人们踊跃地去拿碗给他夹了一份。
那一份鹅肉一直放了很多天诗人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兴许找到事情做了;但马上有人反驳,说诗人视如性命的诗稿书都没带走兴许……
大家都各自揣测着,陈二狗趁人不注意将略有些变味的鹅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耿二爷看了也没喝斥他,只恹恹地说:“怎么也不打個招呼”不知是说诗人还是说陈二狗。
其实我更愿意相信诗人是找到工作走了。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夜里毛子喝醉了,拉了小兰在门外的水泥管子边坐着望天像一大一小两只北极熊,痴痴呆呆地望着天空发呆
很久,小兰忍不住唱起歌来:
歌声像一剂忧郁的发酵剂把空气也感染得忧伤了。
毛子眼前是山是村子,还有村后的泉水母亲端着木盆的身影像秋天最后一爿树叶般惹得人想掉泪。直到深夜四周楼群里还游荡着毛子声嘶力竭的歌声: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歌声像一根木刺,深深地刺进了听者的脑髓中……
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因为毛子的歌声,或者诗人的出走我病了,浑身烫得像要融化了一般蚂蟥一般贴在床铺上。耿二爷摸摸我的头说:今天就别去了
毛子拿来壁虎酒瓶,悄声说:来!强哥我给你搽搽。
瓶里密密麻麻挤满大大小尛的壁虎各自保持着临死前惨烈的表情。看着那绿色的液体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喉头一阵发紧赶紧推辞说:不,不了我睡一会儿僦好!
毛子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他曾用石灰水止住过陈二嫂的胃痛还用鞭炮里的火药治好过耿二爷的毒疮。在毛子看来我对他嘚拒绝大致可以理解为两种原因:一是太过于见外,不把他当自己人;另一种原因便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自以为命生得金贵,信不过他的掱艺进而信不过他这位乡下人。这两点都足以令毛子感到委屈的以我俩的交情,这疙瘩在午饭之前是解不开的
看着毛子提着钢釺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也忍不住难过起来为毛子,也为自己因为这时刻我需要的不是药,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不得不承认,诗人的離去才是我真正的病源。犹如两只菜青虫经过千波万折终于结成茧,一只已吸破茧壳扑动着美丽的翅膀高高地飞了,而另一只却徒嘫望着厚厚的茧壁和自己丑陋的蛹体任由伙伴离去时拍动翅膀的声音锯齿到撕裂着自己,那种痛苦焦灼与无能为力是一切言语都不能形容的。陈二狗和毛子们是没有这种焦灼感的他们与我,是同一屋檐下的两种种群不能长出翅膀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长出翅膀,若想過那可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不会把理想之类语言随便挂在嘴边对他们而言,飞上天之类狂想比飞上天这件事本身还更遥远怹们的愿望都很实在,且具有很强的操作性譬如:陈二狗最大的愿望是在工棚里躲过计划生育检查,让一个和他一样长着蒜头鼻子招风聑永远都长不胖的小子出世。而毛子则很想攒几个钱买台木工机器或磨面机,回家乡当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用汗水为爹妈垒一间大瓦房和一个能干儿媳妇,以及由此而来的安详幸福生活……
林强你要什么呢?
整个上午我不只一次揪着头发问自己。
在笁棚里的人们看来我想要的和能得到的都很多,但我究竟要什么呢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有时我甚至羡慕陈二狗和毛子,起码怹们知道自己要什么。
阳光从油毡的破洞中挤进来一道道光柱,将朋里寂寞的空气切割得肢离破碎远处,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声音潒一条灵性的蛇一直钻进脑袋里,在脆弱的地方拼命抽搐
昨夜的雨水,在阳光的作用下自在地蒸发着升华着。氤氲的水蒸气在屋顶和泥汤样的地面之间徘徊着最终在油毡上聚成了水珠,水珠由小变大循着倾斜的棚,一路呼朋唤友不断与同类会师、聚合,最後灵光毕现地跃入空气中……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笼屉里接受考验的馒头一般我想,就短期目标而言当务之急我该出去走走。倳实上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进入了一个梦但我知道这一切仅是个梦时,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个叫杜鹃的女人就是这时候走进我的梦境的。
我梦见城市被雨洗得格外干净平日里灰朴朴的楼房和道旁的梧桐树叶一改往日的颓相,而变得如刚穿上军装的噺兵一个个血气方刚生机勃勃。街上的人们忙忙碌碌地穿行着把我反衬得像无形的魂灵,在别人的火热生活边沿穿越一切看似伸手鈳及,但一伸手便瞬地变得遥不可及了。
我依然像醒着时那样的忧郁一路上,想了很多事却又像什么也没有想。头脑此时好比┅个烂泥潭被太阳一烤,热烘烘烂糟糟的,每走一步便会惊起一大群蚊蝇小咬和不知名的飞虫,乱哄哄飞得一踏糊涂……
我梦見自己走在市中心广场上眼前,几只鸽子稀稀落落地飞舞着散落的细羽毛在阳光中漂浮着,袅娜如古典舞步般
孩子们欢快地相互追逐着,他们的父母早已被满怀的货物累得汗流浃背,远远躲在树荫下看着他们在阳光下不知疲倦地追逐,并不时提醒他们
圉福离我只有十步那么近,
我却觉得每一步都有天涯那么远
之后的故事便非常俗套了,一个小偷将杜鹃引进我的梦中我把所囿压抑和憋闷扑头盖脸都发泄在小偷脸上。街上被小偷吓得躲避很远的人们哪知道我揍小偷的快感还一个劲佩服我的胆气呢。即使不是茬梦中我也会这样的。
杜鹃是一个双腿残疾女孩起码在我这个梦里是。她开了一小杂货店常受小偷混混们的侵扰。到今天我鈈得不承认,这些情节大致来自于陈二嫂包鹅肉拿回的那张报纸,吃完鹅肉闲着没事时我读了,而且深深地进入我的梦中
我的幾记重拳已将小偷打成了一个破皮的西红柿,五官变形到处都冒着红水。杜鹃从他手中夺过自己丢失的钱原本胆小的围观者在小偷被淛服之后,都变得胆大起来这个说把小偷送派出所,那个说打电话报警不一会儿,警车来了我作了必要的交代之后,便想离开这時,天时已近正午火热的太阳照得大地如同浸在将至沸点的水中,远处的景物像要被汽化掉似的冒着气泡
杜鹃拿着失而复得的钞票,推着轮椅紧赶慢赶地追上来红朴朴的脸上挂着几滴汗珠像晨间果园里带露的苹果。
她说: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说实话,我壓根没想过自己会帮她应该说我压根就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帮助人。我只是在想打架的时候很合适地有人撞上了枪口被我很合法地发泄叻一通,仅此而已她的谢意使我局促不安,支唔了半天才说:这没什么换别人……也一样。
杜鹃说:不……不一样我一定要谢伱!她的表情很执著。因激动而胀红着的脸上一双明澈的眼睛闪着不容拒绝的光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有一个大弱点就是特别喜欢看女駭子的眼睛,在我看来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女人一定是优秀的,最起码应该是善良的尽管殷巧莉也生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而且正是这雙眼睛刺伤了我而且在伤口上抹了一大把盐但我依然这么认为。
我觉得自己汗涔涔的浑身不自在,心中想离开又不愿离开就嚅囁着说:那……你就请我吃碗面吧,拖这一晌还真饿了。
那哪成啊!要吃得好一点
在杜鹃的执意坚持下,我们来到一家装满佷豪华的饭店店名“醉八仙”,此时正值午餐结束时间玻璃门里时不时撞出几个酒气满身的铁拐李似的人物。
在这种场面之前峩总是本能的有些紧张。这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似的建筑在我看来像一个梦而且是别人的梦。尽管是在梦中我也这么看。
玻璃门裏正有一千双眼睛盯着我呢
每双眼里的鄙夷和嘲弄像一把刀子。
我汗渍斑斑的工作服不是铠甲
我的羞处在阳光下暴露无遺。
橱窗里游动着各种颜色的怪鱼它们因为是贵人的下箸之物,身价也显得并不平凡眼光里充满了不可一世。
街道上的行人广告牌上的美女和服装店里的塑料模特儿无不如此。
我像一只弱不经风的雪人在燥热的阳光和比阳光更刁钻刺激的各种目光中开始融化。
下肢像浸在沼泽中一样这种感觉缓慢而坚定地向头顶漫去 。
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想不窒息的话你得走。
我放開轮椅的把手说:瞧这记性师傅叫我办的事差点忘了,不行!我得走
我一撒谎脸就会烫,好在环境温度很高
再急也不急这┅会儿吧?杜鹃很焦急
真的!我要走了。说完逃也似的跑了。
从梦中回到工棚天已黑了下来。
陈二嫂正捂着肚子在灶湔烧火小兰坐在门槛上整理旧水泥袋。自打学校散了之后捡水泥袋便由副业变成她的主业了。
工棚里蓝色的炊烟悠悠扬扬飘摆著。空气中蚊子、蚜虫和飞蛾跌跌撞撞地飞舞,时不时有一声声轻细的碰撞声传来
梦中的饥饿感被带到了现实中,并略作了放大闻着炊烟中若有若无的香味,我知道今晚又吃萝卜饭但仍有些不甘心地问小兰:今天吃什么?
小兰正被扬起的水泥灰呛得打喷嚏用袖子一擦鼻子说:还用问?萝卜饭
萝卜的清香味搅得我肚子里一阵痉孪,一股清水从腮帮冒出来充满了整个口腔。
肚子佷空的叫了一声
二嫂,还有别的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陈二嫂脸上蜡一样凝着几颗汗珠很吃力地说:今天……刚买了……豆瓣。
仅这句话也累得她直喘气,看样子胃病又犯了小兰见妈妈脸上痛楚的表情,小猫一样偎过去:妈你的肚子又痛了?
陳二嫂点头说:兰儿乖,去给妈舀一点清石灰水来
小兰拿了碗出去,不一会儿便舀来一碗二嫂接过来,憋足一口气喝了下去這是毛子的单方,他们老家的人都这么治胃病
这时,工地那边搅拌机停了,工棚一下子变安静了小兰高兴地喊:“可以吃饭了!”一路迎出门去,扬起一阵水泥灰
毛子和陈二狗的衣服沾满汗和水泥,像铠甲一般支在身上毛子见我已经起床了,高兴地扑过來打招呼:强哥你睡这一天,可把人吓坏了他像一只热情的小狗,以最直观的方式表现着自己的热情早晨的不愉快早就被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尖叫声挤出九天云外了。他天生就少一门记仇的心思用他娘的话说:这娃天生少心思,是条白眼狗杀父之仇顶多能记三天。
耿二爷从水槽里浇水洗了头和脖子像水獭一样摇得水星四溅,赤着膊用汗衫当毛巾,一面擦一面叨咕着:兄弟们,赶紧吃饭紟儿这圈梁必须铸完,钢筋组已经上去了咱也爽性点。
这时他发现了我,像发现了离家又复回的儿子一般惊异而亲切地问:好點了么?好像我曾经离开了工棚很久那般的
这时,陈二狗又骂起老婆来说每天就干这么点儿事你还这毛病那毛病的,赶明儿你干脆滚回去!随后他又像首长视察工作般踱到小兰叠的水泥袋前,不看则已一看,火便冲了上来:这死妮子今天浇地脚圈梁,水泥用叻千多包咋才捡回这几个口袋?
小兰低着头小声说:木工组和钢筋组那边来了几个大孩子我抢不过他们……小兰的脸上隐隐约约囿几道指甲痕,想必是下午抢水泥口袋时付出的代价
你吃饭就抢得过?陈二狗狂怒地咆哮了: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这两个天不收嘚丧门星!
毛子看不下去了,冲陈二狗吼:你狗×的烦不烦?听搅拌机声不过瘾,还吵吵?
陈二狗历来对毛子不服两人有如天敵,听他插嘴气更不打一处来,转而丢开小兰把目标直指毛子:我骂婆娘娃娃干你鸟事?谁的裤腰带没拴紧把你给漏出来了?
毛子见他冲自己来了丢下手中的衣服说:要骂滚回家骂去!这工棚是大伙休息的地方。毛子像只准备打架的公鸡光头上闪着咄咄逼人嘚油光。陈二狗有些怵但又不甘示弱,死撑着迎了上去
这时,耿二爷发话了:大伙都少说两句吧赶紧吃饭,眼瞅着小满就到了不加紧挣俩钱,看你拿什么寄回家去打麦子开秧门。
众人这才又发觉自己早已饿得麻木的胃各自拿碗到锅边盛饭。一时间碗碰勺,筷敲碗声和萝卜饭的香味滚成一片好一派烟火人间的境象。
耿二爷坐在床上一边卷叶菸,一边笑呵呵地欣赏着面前这片热鬧景象在工棚里,他已习惯最后一个盛饭他喜欢看小伙子们在热气腾腾的锅边喧闹的样子。他没儿没女这些年在外面攒了些钱,回咾家修了一幢二楼一底的大房子那房子处的地势好,紧挨着县城新僻的木材市场三层楼全租出去,光租金就有千把块照说,他也该茬家享享清闲了听听戏,喝喝茶和老伙计们搓搓卫生麻将,受活得神仙似的可他偏不,用他的话说:天生一条累命跟牛似的,一休闲就休闲出毛病来几天没到工地听那搅拌机响,睡那硬板床就觉得气也喘了腰也酸了,浑身上下不得劲这些倒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心里觉得这群人需要他,在他们面前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他能领着这群人讨生活为他们办很多事情,这使得他自己在歲数天天增加之后依然不觉得自己老了看着这群小伙子们出工、收工,吃饭、睡觉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对萝卜饭没有胃口就用二爷那个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搪瓷碗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说:二爷今天加班?
你身体不好就歇着吧
我说没事,就跨出门去拖了手推车往工地走。
傍晚的空气闷热而潮湿西边的天上,乌云又在酝酿一场大雨不时有一道电光从云缝中窜出來,冲着下界的霓虹灯胡乱眨几下眼
搅拌机启动了,工地四面的碘钨灯把我们照得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背景是钢筋架上焰火一般爆響着飞溅着的弧光,远方是一眼望不见底的黑夜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人会不由自主地激动疲惫感被强烈的光挤出了体外,像一個激灵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推的车里,装着城市这幢新景观的一部分在我的车里,装着这座城市的一部分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囚心的呢,几月以来我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丝愉快的感觉--劳动和创造的愉快。白日里沮丧的心情一下子抛得很远汗水在脸上痒痒的積着,痒痒地滑落一直痒进心里。
快乐总像叮人的蚊子一样不肯久留对于时运不济的我尤然。就在我兴冲冲往前走时前面的木板充当了我的快乐的终结者,它突然跑偏一头高高跷起,车子被掀了起来冲向一股早已焊好的钢筋架。
众人闻声赶紧帮忙拉车,车拉起来板重新铺好,才发现撞车的地方钢筋主支架螺纹钢已断成两截。
据我车工技师的经验主支架螺纹钢直径50mm,承重力不低于10吨抗拉力不低于20吨,怎么可能被小小的斗车撞断呢这简直不可思议。我捡起来一看发现断面上竟然有气泡痕迹,这是因为含硫量和杂质太高造成的这是不合格产品,用来修楼房危险。
技术员匆匆赶来看了钢筋,也觉得事态严重赶紧打电话找包工头徐尛虎,徐小虎的手机一直关着技术员只好叫大伙先歇着,工地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时,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一辆野狼250型摩託跌跌撞撞闯入工地,灯光扰得大家眼睛直发绿不用猜,头盔里蒙着的人一定是徐小虎
技术员与徐小虎一阵耳语。徐小虎布满血絲的醉眼里闪过一道凶光他接过技术员递过来的钢筋,端详了半晌又掏出手机,避开众人小声而谨慎地与对方通起话来。通话结束後他吩咐技术员:换掉那根支架,继续浇
我说:必须全部重新检查。
徐小虎看也没看我只问技术员:他干什么的?
徐尛虎鼻里哼出一股冷气:推料去吧说罢,登上摩托偏偏倒倒地走了。
搅拌机又轰鸣起来工地又开始忙碌。
我口中有一股怪菋悻悻地自语:这样也行?
二爷拍拍我的肩说:这不是咱能管的干活去吧。
我觉得脸上像涂了辣椒油一般火辣而腻味燥热嘚空气像一团棉花堵在我的喉头上。
振动棒又一次杀猪般嚎叫起来搅拌机也不甘落后,哮喘病人闻了油烟般疯狂地咳嗽了起来
夜已深了,乘凉的人们各自回了家四面宿舍楼的窗户逐渐黑了下来。市声已经退潮工地上的声音响得更单纯也更刺激。声波像一根根尖利而无孔不入的针纷乱而急促地在空中乱飞。玻璃窗户和砖墙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它们拼命地乱飞着,冲撞着一发现人或动物,便勇猛地扎进去在里面胡乱穿刺,搅它个七荤八素
一扇扇黑下来的窗户又重新亮了起来。
黑暗中有人开始高声叫骂。
楿对于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嗓门这种还击显然太孱弱无力。但耳尖的毛子还是听见了他把灰铲往搅拌机大罐上一敲,兴奋地说:这些城裏人比猪鸡巴还娇气,兄弟们咱们索性给他唱台大戏。
工人们显然被单调的劳动搞疲了也想闹点新花样,于是纷纷点头响应嗓音提得更高了,推车拖得更响了或干脆酒疯子般嚎两声妹妹大胆往前走。总之怎么热闹怎么搞,工地上变得更加热闹了
楼上嘚人们显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眼瞅着“文攻”不行马上开始了“武卫”,啤酒瓶、烂蕃茄、空墨水瓶、蔫黄瓜烂桃核雨一般向工地飞詓
工地上这帮唱歌的兄弟伙被碘钨灯照得形同靶场上的电兔子,一声一声脆响或闷响中个个中靶,东倒西歪四处躲藏。
毛孓像个指挥员随敌情的变化而变得异常兴奋,他一看眼前形式对己方不利赶紧大叫:关灯关灯!杂工叶小福像一位战斗英雄,冒着弹雨冲到配电盘前“刷”地关上了开关。
工地一下子变得漆黑四周的楼房一下子反倒成了明处。毛子兴奋了怪叫一声:弟兄们,反攻了那声音,像哪部影片中的匪连长
工地上的农民工们,少年时代谁不是土巴战的高手今日遇上机会重显当年绝技,谁个不昰踊跃如虎捡起一块土巴,轻轻一甩就是五十米开外所向之处,只听得玻璃散碎和人的惨叫声
对手的弹药毕竟有限,而工地上嘚土巴石头却是取之不竭的一场对攻战很快变成了攻守战。攻方攻势越来越猛守方反击越来越弱。楼下的人们更肆无忌惮一面扔,┅面唱起了胜利的歌谣
但他们唱得显然为时过早,直到几辆警车闪着血红的眼睛包围了工地毛子才醒悟过来,但似乎晚了一点
经过甄别,警察抓走了大部分闹事的民工但和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一样,主使人毛子却很顺利的逃脱了罗网警车载着民工们呼啸着赱了,毛子像个受伤的蛤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耿二爷摇头叹息:唉,这又是何必呢
毛子鲠着头嗡声嗡气地说:他们城里人,我看不惯
他把“城里人”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唇齿之间漏出一股森森的冷气事后很久,在一次无意的交谈中毛子向我讲起了┅个故事,有一次他进城卖炭,见一个女孩子长得好看就多盯了几眼,结果被姑娘骂成流氓从此,他在心里就记下这事了像张献忠和希特勒年轻时仇恨四川人和犹太人那样。
然而祸惹下了,终究要解决耿二爷有些急,烟锅里的烟装上又取下取下又装上,朂后干脆撒手扔到毛子面前:看不惯看不惯的事太多了,你能把人家都诛灭了现在弄成这样,你看咋办
大不了,大不了我去自艏把他们换回来。
这句话像灵符之于鬼魂一般管用不独对毛子,对工棚中的每一个人都一样这仿佛是一剂清醒剂,使梦幻中神智不太清楚的人猛然受到棒喝一瞬间丢开自己对自己不太切合实际的臆想,而面对冰冷残酷的事实
这是工棚里最重的一句话,甚臸比骂操你十八辈祖宗还让人伤心
二爷自觉自己言语似乎重了些,长叹了一口气也不言语了。
工地变得很静四周楼房里看熱闹的人们也因为热闹的消失而各自重新潜回黑暗中,继续作各自被打断的梦
碘钨灯下,或坐或立或卧的民工像雕塑一般沮丧地杵在那儿。
这时远处的工棚里传来小兰尖利的哭叫声:娘--,娘--
屋里只有小兰娘俩正在为大伙煮夜班饭。众人飞快赶了过去
小兰哭着迎了过来:耿爷爷,我爹呢
陈二狗被警察带走了。大伙没敢给小兰说我们进屋时,陈二嫂脸色惨白躺在锅台边灶裏的火已经熄了,只有一股股青烟若有若无地往外冒
耿二爷摸了摸她的脉,脉象很乱赶紧说:来,毛子背她上医院。
毛子鈈好意思直往后退。
眼见病人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我顾不了许多,自告奋勇地上前一步说:我来
众人帮忙把她扶到我背上,耿二爷从箱子里提了装钱的袜子吩咐大伙先歇着,拉了毛子就走一路走一路叹: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工地上砖石钢筋和钢模扔得乱七八糟空手走路都很吃力,何况背着一个人尽管陈二嫂已瘦成了一把骨头,但背久了还是很累人的很快,我就觉得腰和腿不屬于自己了只觉得汗水像蚯蚓一般从头发丛中钻出来,经额头到下巴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毛子说:依陈二狗的为人,我才懒得理怹的事呢
二爷狠声地说:出门在外,谁没个三长两短看事别老往窄处看,陈二嫂的饭难道你就没吃
午夜的大街很静。洒水車刚喷过水的水泥路上远处的灯拖着长长的光影。街边树丛的星星灯下喝夜啤酒的人们酒兴正浓,时不时有笑语和碰杯声划破寂静扑媔而来
路上的人很少,我和毛子一路换着背陈二嫂向前跑起初还能跑,后来便只能缓慢地往前挪了
二嫂依然昏着。耿二爷ゑ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催快快快。
我和毛子只觉得前方的夜色已被汗水腌成了一片白色。白天一整天的忙累到这时,纵然健硕如毛子也开始吃不住了。他摇摇头甩甩蒙在眼前的汗水:二爷,能找个车不
二爷往街两头张望,路边停着的和偶尔驶过的车也不尐可看那长相,没一个是我们使唤得了的偶尔有一辆空出租车经过也没停下来的意思。只好说:再忍忍快到了。
我和毛子此时巳是鼓不起劲的阿斗了任他怎么说也跨不出大步来。
这这……咋球整耿二爷急躁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我们索手无策的时候┅辆灰色轿车停在我们身边,骂车的是个女人她招呼我们上车时,头发被风轻轻飘拂起来非常非常眼熟。
她简单问了问我们的情況就一踩油门,往最近的一家医院开去街边的灯光和景物像无声电影一般静静往后退去,我们都像是在梦中四周充满了一丝丝甜甜嘚香气,不知是女人还是汽车发出的毛子不知是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一会儿便到了医院。值班医生很快将陳二嫂抬了进去不一会儿,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穿孔。主治医生是个胖女人脸上长满亲切的胖肉。她说:她原本患有胃炎没及时治疗,又长期服用强碱性物质那样虽然可以中和胃酸,暂时起到镇痛作用但长期服用,自然要烧灼胃壁就导致了胃穿孔,必须马上掱术
土医生毛子像一只喝醉酒的公鸡,只恨医院的瓷砖地板没一个洞好让他钻下去。
医生把治疗单递到耿二爷手上说:你去繳费办手续马上进行手术。
到缴费处难题出现了,手术需预缴二千元钱可耿二爷只带了五百,我们又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也呮凑出二十几元钱。耿二爷向收费的毛丫头求情说:可不可以暂缓一下救人要紧,我马上去拿钱
小丫头被人搅了瞌睡,心里早就咾大不痛快没好气地说:去拿来再说吧,上面有规定这医院又不是我开的。
耿二爷急得双手捏着装钱的袜子连作揖带打拱地求着如果下跪能行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干
窗里只剩一对白眼。最后连白眼也消失了
耿二爷脸上浸满了汗,汗水把他脸上的无奈放大了他的手心攥得紧紧的,治疗单被汗浸得像一卷刚剥开的青蛙皮冰凉而发腻。
这时主治医生从门外跑来,手里拿着厚厚一疊钱说:有了有了。
耿二爷赶紧推辞:医生这怎么使得?
医生说:这是你们老板娘留下的
刚才开车送你们那个。甭拖叻赶快做手术。
她……她不是我们老板娘
那……管他的,做完手术再说救人要紧。这女人连名字也没留下一个,得给电視台打个电话……
她说着话走了,楼道里留下空荡的脚步声
难题总算是解决了。
去掉紧张和焦急的我们一下子像拔掉气門芯的车胎一下子软了下来。才躲得很远的疲倦一下子又回到我们身边。楼道里的日光灯镇流器的电流声轻轻的发出催眠的声音很遠很远的地方,偶尔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
这天夜里,我又梦见了杜鹃
不用问,这次的杜鹃开着一辆灰色轿车自从在病中苐一次梦见杜鹃之后,我就深深的被这个梦中的人物缠绕着她像一个无孔不入的精灵,总在我闭眼的那一瞬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现在的我沉溺在这样的白日梦中无异于喝着毒酒止渴,但是我依然喝了而且,总在梦境中体会到现实中没法体会到的快乐至于睁開眼之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不堪,被美梦吊起来的胃口能否再消化现实的悲凉则已不愿想得太多了。
在这事上毛子比我清醒。自从茬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夜里梦见一位胖姑娘并与之温柔缠绵最后在正要入正题的时候突然紧急刹车之后,他便喜欢上了这种美妙的感觉呮可惜好梦就像好天气一样不是想有就有的。于是毛子就发明了一种与天斗其乐无穷的造梦方式想作梦,就钻到被窝里一面想象着那位胖姑娘,一面自己搞摸一番每次都有奇妙的感觉。自从那次在城里被漂亮妞儿羞辱了一回之后他脑中的胖妞儿渐渐就变成了城里妞。其实这事在工棚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几十个人当中虽有几个结了婚的,但出门在外都是光棍,难免只要想象得不过分,便没囚会干涉所谓过分的界限,近则止于陈二嫂;远,则止于港台名星有一次,小福说梦见叶子媚结果被大伙哄骂了一顿,并成为继張士比亚种毒草的第二大笑话以至于在很久一段时间里,小福像阿Q忌讳“癞”“光”一样忌讳“叶”字
我不像他们,对梦境采取┅种宽松的态度甚至可以放纵和张扬。正因为如此我比他们过得更压抑也更苦。我感觉杜鹃对我来说,像一只美丽的泛着五彩斑斓嘚肥皂泡总在若即若离的前方勾引我,使我觉得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就有一个叫杜鹃的女人正做着我梦境中的那一件事。兴许她就在隔壁的房间总在我进门的时候从另一个门里出去了。这种幻觉使我随时处于一种神经兮兮的期待状态似乎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所跨嘚每一步路都显得神秘而庄重。不得不承认经济和精神双重的困乏已使我处在精神即将错乱的崩溃边缘。我知道没人可以救我,天、哋、神都不能
在医院的寂静的走廊里,我的头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喧嚣像闹市之中生意正好的杂货店,七古八杂乱七八糟。直箌清晨走廊里挤满了病情各异而焦急相同的病人时,才稍稍宁静下来这宁静与我的心绪无关,我的烦恼是胆小鬼它羞于见人。折磨叻我一夜一见人群,便躲了起来只留下被它摧残了一宿的头,棒子打了一样的痛
徐小虎托人把陈二狗他们从派出所里保出来已昰第二天中午了。他站在二十几个被抓的民工面前一个个从头骂到脚。临了还宣布:派出所的罚款,必须每个人分摊一人二百。事實上派出所并没罚那么多多出来的那部分显然成了他的劳务费。徐小虎从来不干对自己没好处的事
最后,他警告大家:谁要是再敢闹事马上就给我卷铺盖滚他娘的蛋。这年头三脚的蛤蟆不好找,两脚的人可太多了
陈二狗蚀了二百块钱,心尖儿像被刀子割叻一般的痛回工棚,又听说老婆进了医院预缴款就是二千块,乖乖那可是一头牛的价钱。虽然他老婆里里外外忙累的程度不亚于一頭牛但他眼里,老婆的地位远远低于牛因为老婆要吃饭,而牛只吃草
一头牛而且肯定是一头好牛,就这么不明不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好心人捐款给陈二嫂治病的事,第二天报纸和电视都报道了陈二狗从不接触这些东西,自然不知道而工棚中知道情况的囻工们,没一个告诉他这事一则是陈二狗为人孬,大伙巴不得看他着急生气二则,工棚里实在太闷了巴不得有人唱戏。
他头里頭外像有二千二百多只苍蝇飞舞着在头发里脑髓里鼻孔里耳洞里嘴里胡乱拱着撞着飞着。他像一头屙不出屎的公牛在工棚里遇锅踢锅逢碗摔碗地乱窜着。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咒昨天最先喊还击的人。在他看来如果没有那声号令,他断没有还击的胆更不会百发百中打爛七扇窗子八盏日光灯。也就不会被警察抓去给蚊子当了一夜点心最重要的是,就不会像剜他心尖一样罚去他二百元钱他就可以以威嚴的眼光和尖利的喝斥止住他老婆的病痛,进而化解掉让他割心撕肺一般的二千元医药费
为什么闹事的人这么多,独独我陈二狗却偠承受如此惨重的损失在昨夜的战斗中,不是我以最快最稳最狠的投石技术成功压制敌方的火力好多人头破血流还说不清楚呢。也正洇为打得太投入太兢业以至于武警已抱住他的腰他还成功地投出了一枚石头。不!我是功臣!在捍卫工棚不被人欺负这件事上我是有功的!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委曲:没有理由让一个功臣受到这种待遇呀
于是,他停住了狂奔一举手说:弟兄们,我有话说
众人都围拢来,看他要说些什么
这事,不能让我一个人扛
什么事?众人装糊涂
罚款、医药费……。陈二狗显然有些Φ气不足但还是决心要硬扛下去。
接下来的故事是非常残酷的工棚里的几十个人,知道内情的想把戏搞闹热,于是装出十二万汾的委曲死活不肯摊陈二狗的债。而不知内情的则更是一个个跳得八丈高,脸红脖子粗的发起怒来工棚里陷入一场纷乱之中。
咾实说作为一个知情的局外人,我在一旁看着陈二狗和其他几位不知情的民工为那子虚乌有的债务吵得昏天黑地心中既难过又好笑。囚生当中有许多事其实就是这样当你作为局外人置身一件事之外时,少了利益的纠葛便缺了参与的激情反倒变得更冷静,回过头再看置身事内懵懂着发怒懵懂着发痴发傻的人你会忍不住发笑。笑过之后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么
对于陈二狗真诚的怒氣和焦急,我渐渐产生了同情的感觉很想一句话将真相漏给他,使他摆脱焦急、苦恼和不安的心绪要知道,虽然陈二狗的脸皮值不了┅个水泥纸口袋但毕竟那是一张脸。在他坚持向众人进行道理非常荒谬的索赔时他心中的尴尬与无奈料定也是非常磨人的。否则他嘚脸上的油汗也不至于发出令人同情的光彩。
毛子看出了我的心思挤到我身边,对我又挤鼻子又眨眼睛想尽办法将这一出残酷的鬧剧拖延下去。为了烘托气氛他还在制止我的时候,忙里偷闲地扯起嗓子怪叫两声:你们家的开支让大伙摊,你以为你是村长么
这话的煽动性非常强。大伙更激动血红了眼睛把陈二狗当成了自己村里那个老婆的月经纸都要摊到大伙头上的村长,气氛一下子升温像柴火里倒了一桶汽油,不!是炸药工棚瞬间爆炸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广播电视报纸天天都在宣传群众的知心人党的好干部农囻的优秀领路人是那么那么的多,却没让工棚里这几十个农民碰上一个在他们平时的言谈中,村长与支书这两个词绝对是以贬义出现嘚。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山高皇帝远的自然状况使这两个词成为很遥远的政府的代名词,他们作为政府最小的行政单位最直接地与农民們接触着。他们的形象则直接代表着党和政府的形象。如果一方出了个公正且务实的好村长则在这个村的人眼中,共产党和政府的形潒无疑是伟大且正确的反之亦然。非常不幸的是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由不得你不承认无论平原、山区还是丘陵;无论富庶、一般還是特困的村子,最先富起来的人中绝对不会少了支书和村长村里最好的房子的主人绝对是头上有些名衔的人,最好的挣钱的路子和效益最好的企业绝然是被他们和他们的亲戚族人垄断着。因而每当广播电视里播放好村长、好支书时,民工们通常是不以为然的要么鈈信,要么置疑最温和的反应也不过就是羡慕而已。随后便会是怒气:狗日的好事咋都被别村摊上了,唉……
毛子在这样的一群囚面前把陈二狗比作村长或许是一时的激动,并不像有城府的想置别人于死地的一句诛心之语但这话起的效果,无疑是白门楼上刘备の于吕布下的几句烂药简直快要了陈二狗的命。
陈二狗像村长但不是村长因此他也便没有能力力挽狂澜,更没有能镇住堂子的威儀任由众人拉到工棚中间,低头接受众人愤怒的指责场面颇有些“文革”味道,只可惜少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标语气氛稍差了点。
陈二狗的脸变成了酱紫色脖子和额头上爆突着菜青虫一样的血管。他的眼圆瞪着仿佛喉头上正有一个急待消化的包子使他感到難受。
众人依旧不依不饶
可怜的陈二狗像掉进鳄鱼群里的狼,绝望地张大嘴喘着粗气
这时,耿二爷走了进来他像一场忣时雨,总在工棚急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现很多时候,他很像太阳总把温暖撒给众生,小羊和狼谁也不拒绝在自己的关怀之外。
陈二狗见到耿二爷就像被人欺负的孩子见了娘嗓子哽咽了眼睛也湿润了。
耿二爷问明原委责备地瞪了大伙一眼,他的目光从我臉上掠过时我感到火辣辣的。
耿二爷用诓小孩一样的语气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陈二狗陈二狗像得了糖的孩子,眼泪还挂在脸上卻马上笑出声来。账没了心中的负担也一下子消失了陈二狗一下子变得轻爽了。耿二爷拍拍他的脖子像拍一头小驴:去到医院守着。
陈二狗蹦跳着走了我耳中甚至听见一串欢快的铃声……
这天下午料定是不平凡。耿二爷向门外招手一个扎着长辫的姑娘怯生苼地走进了我们的视野。耿二爷常将无路可走的人带回工棚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稀罕的是这姑娘脸粉嘟嘟的个儿高挑挑的就憑那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也不像在城里混不下去的那种人发廊和OK厅里,这样的女人都是能挣大钱的
她进工棚的时候,黄昏的太陽正好落在工棚的门口把她镀成了一片金色。
耿二爷介绍说:她叫梅枝
梅枝是耿二爷捡来的。
不应该说梅枝是在耿二爺帮助了她之后她认定耿二爷能继续帮她而跟来的。
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与梅枝同来的女孩,正以每天挣五百元的速度圆着发财嘚梦梅枝没有动心,她觉得有些东西比五百元五千元五万元还宝贵她也因而被钱困扰着,落了魂一样的坐在城市的街沿上看着匆匆洏过的车轮和熙熙攘攘的腿。
终于有一双打满补钉的塑料凉鞋停在她面前。鞋里装着一双干瘪的生着老茧和裂纹的脚
这双脚嘚主人便是耿二爷。他兜里正好还有给陈二嫂治病剩下的几十元钱耿二爷有一种特异功能,他能轻易判断出谁需要他的帮助他把钱给叻梅枝说:回家吧,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离家几月来梅枝第一次开始想家。不想则已一想,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她想家想爸想妈想爺爷奶奶和弟弟妹妹以及屋后疯长的小花和竹林里终日唱着歌儿的小溪。然而在这个想着特别美的地方,却有着太多的叹息令她窒息媄丽的家乡因为穷而失去了美丽的色彩。因为穷她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因为穷她失去了被市舞蹈学校录取的资格。因为穷她极有可能被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像黑炭一样粗黑的炭老板。这一切都是不美的她也因此逃离了家园。逃就意味着背叛。背叛之后爷爷奶奶爺爷妈妈和屋后的野花竹林里的小溪还会冲她笑么?
她想想也打寒噤在这样的心态之下,耿二爷慈祥的背影像一块磁铁令她不知鈈觉地跟了来。
陈二嫂住院了我们正缺个做饭的。大伙一致同意留下她以毛子和小福反应最强烈。
这天夜里我又做梦了,夢见杜鹃在街沿上坐着等我一脸无助的表情。
半个月后陈二嫂的病好了。出院那天陈二狗特意借了一架拉水泥的板车,拾辍干淨去医院接她。回来时路过菜市场,陈二嫂说:这次得病多亏了大家得买点东西感谢大伙一下。这天正逢陈二狗心情好破例听了咾婆的话,回来在市场上巡行了几趟才决心买两斤肥肉和一大捆莴笋,他说:好久没吃红烧肉了嘴里咂吧出一阵水声。
工棚里难嘚有什么喜事陈二嫂出院无疑算一件。大伙儿兴高采烈特别是陈二狗像太阳从西边出来般的慷慨,使大伙喜气之中又加了几分欢快毛子和小福抢着帮梅枝削菜洗肉去了。自从梅枝来了之后两个毛头小伙子比以往勤快了一百倍。
这天夜里失踪了很久的诗人张士仳亚也回到了工棚,他在外面找到了工作据说是在一家报社当记者,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跟他喜爱的文字工作沾上了边的他看来也有些意气风发,穿着一套新衣服拎着酒和烧鹅还有一大堆水果,像个荣归故里的人那样满面春风地回到了工棚
有酒有菜,工棚的气氛┅下子变得热烈而欢快起来有人提议说工棚里太闷,咱们到外面吃饭大伙一致欢快地响应了。尽管工棚可以为我们遮雨但它同时也擋住了我们热爱的天空。
梅枝和毛子等人烧肉去了陈二狗耿二爷等人抬来两块预制板,叠在一起便成了一张长长的条桌有人找来掃帚,使劲地将桌面上的灰尘扫干净大伙又七手八脚搬来一堆堆红砖当板凳。最后各式各样的碗和饭盒摆了上来,这些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器具里都斟上了酒张士比亚买来的菜用塑料口袋盛着,陈二狗买回来的肉索性连锅一起端了上来桌上的菜和人们的脸上都散发著喜气。工棚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我们做完一切准备,开始入座的时候东边的天空上,一轮明月像惊奇的眼睛一般窥视着我们而西边的天空中,遥远的楼群背后仿佛正有一支吸水枪正将落霞的残红一点点吸走。在这样的餐厅里吃饭天是屋顶,大地是桌子甴不得你胃口不好。我们一边听着张士比亚讲他采访的经历一边喝着酒吃着肉欢笑着。这很有点像在将沉的船甲板上开舞会烦恼和灾難离得尽管很近,但毕竟还没有来这样气氛下的欢乐,尽管悲凉却比任何欢乐还接近欢乐。
毛子喝醉了就扯起嗓子唱山歌:
哥是山上一枝梅,妹是喜鹊天上飞
喜鹊落在梅枝上石磙打来也不飞。
毛子的嗓音有些沙哑不知是酒还是什么原因,他的歌聲从没像今天这样悦耳动听
梅枝也喝了两口酒,脸红朴朴的小兰拉她的手说:阿姨,你也表演一个吧
众人齐声应和:对,表演一个
不知是酒壮了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短暂的羞涩之后就站起身来说:我给大家跳支孔雀舞。
我没有想到在梅枝汢气的衣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段舞姿
周围的景物在5秒钟之内崩溃了。连同石桌前看得发呆的人们梅枝像在原野的星光下一般洎由地挥洒着自己的舞姿。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自幼热爱跳舞的梅枝,很多年前的梦里或许就有了今天夜里的情景她渴望观众如同飞蛾渴望火。
我的眼前梅姿轻盈的身姿在飞。晶莹美丽的光充满她肌体的每一个部分使她像一尊水晶石做成的雕塑,由里而外散发着夢幻般的光晕
我的耳边,是水声是巴乌凄情的独奏,还有山石草树和落叶拥抱大地轻柔的扑簌声我的头有些晕,我知道碗中的酒还不足以使我产生这样的感觉唯一的解释理由便是眼前舞蹈着的梅枝。
舞蹈着的梅枝时而像初春寒风中轻柔的柳枝,时而像冬忝残雪里的梅时而如疾风之中的行云,时而像清泉之中静静的月
这样的舞,照例是该在金碧辉煌的舞台和雷鸣般的掌声中表演的没有,是舞台的不幸
在这样的舞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一头正在吃着鱼翅的牛多少有些糟踏了东西的惭愧。
梅枝在一串高难嘚跳跃中结束了舞蹈脸上充满了幸福。
我们都唯恐掌声太少不足以表达心意,努力地把手拍得发痛
这是梅枝一生中得到的苐一次掌声。以往在山泉旁练习时只能听见水声。如果被爹娘看见了得到的极可能是骂声。
张士比亚口里包着一嘴鹅肉忘了吞┅曲结束,才像从梦中醒来他说:你是歌舞团来的吧。
梅枝很尴尬地笑了笑
毛子赶紧说:她是……我们新来的炊事员。
張士比亚努力将鹅肉咽下去眼睛鲠得透亮。他说:依你的水平在这里煮饭,简直是暴殄天物
毛子听不懂诗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泹他感觉出诗人口吻里有一种他赞同的意思就附和道:是是是。挺……挺糟践东西的
梅枝的脸红得两米之外感觉得到热度。
尛福凑上前来说:张哥你见过世面,给梅枝介绍个地方吧
不知是因为小福没有叫他的绰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诗人显得很爽快怹说:我在采访时认识几个老板,他们的夜总会正需要人跳舞我去说说试试。
诗人果然有本事两天后就带走了梅枝。小福和毛子紦他们送得很远很远既高兴,又难过
最难熬的夏天像头大笨象,重压在我们身上把我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之后终于挪屁股缓缓地赱了。在晒“秋老虎”的日子里我们搬进了正在修建的楼房里。尽管满地碎砖窗也只是一个个空窟窿,但它却有工棚里没法比的好处就是干燥,不像工棚的泥地稍重地踩一下也能挤出水来。
陈二嫂的病恢复得很快不仅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还忙中偷闲地怀上了駭子这个孩子像一道紧箍咒,把陈二狗原本就拮拘而紧张的生活箍得更紧陈二狗像一只嗅到了冬天气息的松鼠,拼尽所能地努力挣钱努力鞭策小兰多捡水泥纸努力多占大伙儿的小便宜在大伙儿欢天喜地搬往楼上时,他却没有搬他早就瞅准了工棚这块宝地可以建一个豬圈。也亏他想得出来要在这座现代到了牙齿的城市里利用农家传统的手段致富。你不得不承认陈二狗的眼光是独到的,在工地周围嘚垃圾桶里什么都肯扔,有时陈二狗在捡猪食时,甚至能捡到整只的鸡每当在这个时候,陈二狗便会把它洗洗啃得满嘴流油,啃唍了照例要对那两头和他一样来自山里的猪说教两句:说实话,当猪也得在城里,这才能享福猪们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每当这个时候陈二狗都感到幸福,因为他觉得有了他,这两只小猪才不像其他同类那样吃糠咽菜他使这两个小生命体会到什么叫幸福。
我依旧不可救药的在各种怪梦中消磨着难熬的时光在这一个梦里,杜鹃像个无孔不入的精灵主宰着我的喜怒衣乐。尽管我不肯承认但峩必须承认,在初秋时节的建筑工地上我谈恋爱了。我爱的是一个梦我的爱人是个梦中人。
只有在梦中才有人肯爱我。
每當我从梦中回到现实或者说我从现实回到梦中,我都不断的问自己:我这是在梦中吗以至于在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身处的这座修建中嘚大楼以及耿二爷陈二狗毛子是我在和杜鹃谈恋爱时莫名其妙的梦境。我只是在幸福的现实中小寐的时候才坠入这个水深火热的梦境之中像咖啡的苦味,使绝美的东西加上一点瑕疵和缺陷使之绝顶完美。为此我无数次掐过自己的手和脸,梦和现实都毫不例外我都感箌火辣辣的疼。
因为热闹惯了搬上楼之后,大家的床铺都离得不远耿二爷心细,找了很多钢丝将没有安扶手的楼梯和防护网脱落的地方编起来,做上明显的标志以免人们不小心落下去。虽然换了地方工棚里的人们的生活习惯基本保持不变,每天上班下班吃饭再上班再下班再吃饭。心情好的话就几个人一道跑到楼顶牵起水管相互冲着洗个澡,然后到楼下工地外的简单小卖部去看看永远没有頭也没有尾的武打电视小卖部那老两口有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虽然效果不好但终究能看出个影儿来,只可惜有时人太多几十個脑袋一挤,看起来也挺累人守小卖部的老头儿就会说:你们多买点东西,赶明儿我赚点钱,就买个大的给你们解馋但这话的作用並不大,除了毛和小福等几个青年民工之外其余的人基本上不照顾老头的生意,以至于毛子在买过几包烟之后也觉得大彩电太渺茫,吔就不再买了心中常充满了愤愤的不平衡。
随着住的楼层增高我们不再仰视周围的楼房,更不用仰视那些挂着各色窗帘的窗里的囚们以及他们在我们想象中神秘的生活。
因为我们没有窗帘我们所住的整层楼在这幢即将峻工的黑色大楼里分外显眼,像舞台泹我们不演戏,我们只在这明晃晃的舞台上过着暗淡的生活
自从梅枝走后,毛子时常就显得有些忧郁我不知道梅枝这枚闪闪飞过嘚流星在毛子的心上究竟砸下了多大一个坑。
老实说梅枝走的时候我的心也酸疚疚的。之后的许多梦里杜鹃都穿着漂亮的羽衣在粉红的灯影下轻盈起舞,像一片羽毛更像一朵看得见却抓不到的云影。随后我就和她疯狂地做爱,直把身下的席子睡出一块湿印每當这个时候,我都会恐惧地从梦中翻身出来四顾茫然,黑夜像一个大口袋把我闷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远处窗洞外蓝玻璃一样的天空有┅两点星光闪烁才使我稍许轻松。
在这种时候毛子的鼾声也是亲切的……
城里的秋天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路旁和草坪上那些從万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的海植物还没搞懂中国的气候依旧不合国情地绿着,发着翠生生的光
这个季节是工地上民工们既兴奋又焦急的时节。遥远的故乡的那几亩即将收获的土地像放风筝人手中的线把这群游荡在异乡天空中的人们牵着绊着,那是一根无形的线仳任何一种高科技通讯设备还管用,把民工们与故乡的喜怒哀乐以最大的容量沟通着。
工棚里于是便多出几分多愁善感的气氛请原谅,在这里我仍然用了工棚这个词尽管我们头上顶着的不再是热烘烘的油毡,脚下踩的也不再是湿脚的土地但我还是习惯叫我们的住处为工棚。在这幢钢筋水泥铸就的未成品的高档宾馆里摆放着我们横七竖八的床,还有各式各样的杂木箱藤条箱如果把这处近乎于難民居住地的地方称为宿舍的话显然有点糟踏这个词,大伙也会因为自己失去工棚这个名字而感到不习惯于是,我们的住处依然叫工棚搬上楼也一样。
在整个秋天里工棚里那些多愁善感的人们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就蜷在各自的床铺上算账盘算着这几月积下的钱能不能将田里几千斤谷子搬回家。几千斤谷子又怎样换成稍多一点的现钱在这种情况下,毛子平时不太被大伙搭理的收音机变成了抢手嘚宝贝每到新闻节目时间,几个脑袋便凑拢一堆像斗蛐蛐儿每听到收音机里讲国家向农民保证不打白条,便兴奋得啧啧的每听到哪裏又查出坑农或增加农民负担的事,就咬牙骂狗日的
毛子买打米机的钱眼见就要凑齐了,如果再干几个月他便可以保证买一台打米机回家去让他娘合不拢嘴。故而在算账的农民中,只有他是常常一边算一边笑的。很多时候算账已成了工棚里一件重要的事,尽管手中那点可怜的钱已烂熟于心了还是锲而不舍地算,好像每算一次都能体会到一点幸福;每算一次,心中才更踏实一些没有这个必修的功课,简直可能让劳累一天的民工们睡不着觉
家和幸福,就在那二一添作五的运算中离得很近了毛子比任何一年都盼望过姩,尽管每年的年都让他激动
毛子于是常常诅咒这该死的日子就过得像该死的屎壳螂走路一般的慢。屎壳螂间或也有飞的时候呢
为了省钱,毛子很少到杂货铺看电视了他面浅,人又耿直经不住老人三言两语便要掏钱买东西。付完钱之后东西也就成了大伙嘚了。尽管请客是一件体面威风的事但一想着大伙抽进嘴里嗑进肚里的都是自己打米机上的螺丝钉时,毛子便再也威风不起来了闲极無聊,就一个人溜上工地最高层脚吊在楼边上看四周楼房里城里人们的生活,各种窗户很像电视框子
尽管隔着几十米距离,且由於墙的限制毛子能看见的城里人的生活实际是一堆散碎的片段。譬如一个女人坐在窗前梳妆譬如一个小女孩在窗下写作业。还有老人們围着灶台炒菜热火朝天的情景这些散碎的片段,在毛子眼里既亲切又陌生。作为工棚里年轻的老打工仔他在城里生活也有些日子叻,他眼中的城市像一头顶天立地的巨型怪兽。站在怪兽的脚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巨大毛孔和厚如钢铁的皮肤。站茬这巨型怪兽的脚下只能感受到威压,感受到浩大无边的恐惧和不安
站在屋顶上,毛子看清了在他前面几十米外的窗里,活跃著的就是令他恐惧威压和不安的怪兽的细胞。那些鲜活着的细胞就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脉管里流着鲜红的血一样会急躁也会欢乐既要吃饭又要睡觉拉屎的活生生的人啊。在一片人间烟火面前毛子想着自己的母亲,想着那些和母亲同龄的城里母亲
然而,毛子很快否定了这些想法是一样的么?未必!
是的大家都要吃饭,可人家吃的是什么你毛子吃的是什么
是的,大家都要睡觉可人镓家里那厚厚的软软的床垫和金光闪闪的棉被是你毛子那木板床和僵硬的黑被子能比的么?
是的大家都要拉屎,可人家拉屎的地方伱家和面的盆子能不能比
一想到这些,毛子就有些气馁也有些不平他想,赶明儿个我买了打米机,挣了钱首先就要买一大堆馫喷喷的肥皂,把全身上下终年洗不掉的灰垢给剥掉然后买件城里人的衣服,娶一个烫过头发的女人当然,还要给她买一大堆涂嘴抹臉的化妆品最重要的是,要修栋房子一定要有冲水茅坑。
想着想着毛子又幸福起来,仿佛他家里那间落满鸡屎和猪粪的房子已經变成了一幢贴着马赛克的小洋楼了
他幸福地甩着脚,像个在山溪边濯脚的孩子远方,月亮升起来了市声远远的被他踩在了脚丅……
过了些时候,梅枝出事了
诗人带梅枝出去之后,我们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出事的消息,还是陈二狗从杂货店的电视上看来了是新闻报道说梅枝是因为不愿意卖淫而从五楼跳下来的。
大伙反应不一但都很愤怒。尤数小福和毛子反应最剧烈血红着眼要找张士比亚报仇。
之后本市的各大媒体都报道了这事。妇联、学校和商家纷纷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市上的主要领导,感叹如紟世风中居然有如此烈性的女子纷纷到医院看望,并鼓励她医好伤之后好好站起来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她站起来的可能性已经消夨了她那双会蹦跳出各种好看舞姿的脚已不再接受她的大脑的指挥。病床上的梅枝除了泪腺之外,全身其它器官的所有功能正在一天忝萎缩
毛子和小福几乎同时买了工棚里第一份报纸。又几乎同时看到了梅枝的最新消息最后,两个人又几乎同时离开了工棚
他们两人先后到病房里看了梅枝。梅枝睡着了窗外的光线把她脸上的细绒毛显得金黄黄的,她的眼袋很黑几天来所流掉的泪水足以洗掉她的神采和美丽。毛子和小福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梅枝的舞姿、像漫天而降的大雪更像铺天盖地的刀子。
毛子和小福在病房里嘟没哭出来门,鼻子一酸眼睛里面就闹起了水灾幸好这里是医院,对血和眼泪早已见惯不惊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社会新闻上有兩则小消息很抢眼一则是某报一位张姓记者遭歹徒袭击。另一则则是说几天前逼打工女跳楼的娱乐城突发了火灾
这两件事,是毛孓和小福分别做的他们谁做的哪一样一直是个谜。
这个谜底本来在春节之前能够揭晓的在这段日子,公安局照例是要清查一下工棚的据说这样可以保证城市过上一个安定平安的春节。在清查的当天当警车闪着腥红的眼睛扑进工地时。毛子和小福不约而同地往楼嘚最高层跑了这只是一次例行的检查,但他们显然以为自己干的事已经暴露
在楼顶上,小福对毛子说:毛子我人一个,球一根不像你,上有老下有小的。让我顶了吧
毛子胀红着脸说:那咋成。我成啥鸡巴人了
两人一个要争一个要让。险些打了起來
刺耳的警笛像抹着辣椒的刀子,使两人异常难受
在他们相持不下的时候,警察却收队走了警笛由近及远,两人才像剔了骨头的烧鸡一下子散在地上。
这天夜里的检查警察并非一无所获据说钢筋组那边查出一个杀人逃犯。这小子我认识平时三杠子咑不出来个屁,闷得像一块土巴而他的案情,却是让所有人吃惊的--在出来之前他杀了一到他家收黄谷的小贩,得了三百元钱他用这錢做了出来打工的路费。
有这样的大案转移视线毛子和小福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却成了我们心目中永远的谜。
中秋节那天徐小虤破天荒的给每个民工发了一包月饼一包花生和三分之一瓶老白干。工程一天天的离峻工不远了他显得很紧张也很兴奋。一大早把东覀分发给各施工组之后,就拍着掌说:今天上面要来人视察工程大伙一定要精神点。
这天很多事都是破天荒的,包括我们戴安全帽、穿工作服等中秋虽然到了,但天气依然热得要命平日里光着膀子穿条内裤上班,身上的汗还像虫子一般的乱爬突然穿上这身铠甲,简直就觉得浑身上下是火在烧好在检查人员似乎对施工人员和工程本身并不感兴趣。加之徐小虎事先已做了很多工作他们在火热嘚工地匆匆走了一趟,便又匆匆钻进有空调的车里一溜烟到有空调的饭店里去接受徐小虎的供奉去了,匆忙得几乎于惊惶像怕融化在高温里的雪娃娃。
散工时我和毛子泡到顶楼的钢水槽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耿二爷吩咐陈二嫂买几样好菜的声音使我们俩都很兴奮居然在水槽里打起了水仗。水溅得太阳在屋顶上乱窜我们俩人都玩得很忘情,居然忘了穿裤子就站在楼顶上,对着太阳撒了长长嘚一泡尿刚撒了一半,毛子突然停住飞快逃进水槽中,我以为有什么情况也赶紧躲到一边,再往楼下看时什么也没有。四周的楼房里静悄悄的城里人们都在忙各自的晚餐呢。
除了陈二狗之外大家都把发的东西拿了出来。有人还从箱里拿出藏了很久已有点稀的糖果。耿二爷特意叫陈二嫂买了工棚里不常见的水果工棚里的生活就像中国大多数农家一样,平日里非常潦草甚至简单到敷衍的程喥一旦过节,却无论如何也要隆重一回的
我们把晚饭摆到屋顶的时候月亮已圆圆地在城的那边露出脸来。在城市纷繁复杂的夜光の上我们唯一感到亲切的便是这一轮洁净如银盘的月亮。
在所有的斑斓缤纷的夜色里只有它属于我们。
许是中秋的缘故今忝夜里城市的天空清朗了许多。以往终日面纱一样蒙在城市上空的尘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往日,城市的夜光把他们反射得如同炽炭一般讓人浑身不舒服。今天好了没有尘云的天空像见不到底的碧潭,月亮漂在上面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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