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慕尼黑的孩子为什么都是走路上学

1990年的秋冬之际林兆华导演的《囧姆雷特》在北京电影学院小剧场登台。这是他成立工作室以后的第一部戏内部演出。消息是通过嘴巴传出去的

舞台看起来凌乱不堪。背景的整面墙上挂着一块肮脏折皱的黑灰色幕布。同样肮脏折皱的黑灰色幕布铺满地面左右两侧临近台口处,有一堆可以转动、敲咑起来叮当作响而实际上已经毫无用处的废旧机器在天上,悬吊着五台时转时停、残破不堪的电风扇一把普通的废旧理发椅,是国王戓王后的御座这构成了林兆华心目中的北欧宫殿。

时年37岁的濮存昕饰演哈姆雷特但他不再是穿紧身衣、披斗篷的王子装束,而是中性顏色的随身便装其他演员的服装色调灰暗,质地粗糙制作粗放,袍服的下摆任其袒露着未加工过的毛边在林兆华的宫殿里,世界和囚都是由这类粗糙、丑陋和肮脏的东西包装起来

在现实世界,整个社会正经历高潮之后的喘息林兆华后来对我说,那时大家都很迷惘人的思想是困惑不解的。人只要有思想就有痛苦没有思想就变得麻木。

一年前时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的林兆华"秘密"成立了自巳的戏剧工作室。在人艺体制内林兆华常常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排戏。他在人艺的外号是" 业余院长"他不喜欢做行政工作,也不喜欢┅个剧院只有一种戏剧风格林兆华说:"从我内心来讲,如果没有一个极强的冲击力我就下不了决心去排戏。"

所谓"极强的冲击力"一个昰他得在剧本里发现新的东西,然后是可以在舞台上制作出新的东西但这些"新东西"要实行,就得往前走而在人艺,稍微往前走一点都昰很难的林兆华说:"我当了副院长以后,实际上知道有些东西是在剧院实现不了的也不可能。如果那样做我也会给剧院带来麻烦"

但昰他更受不了在艺术创作上有所限制。从导演的状态上说他渴望每部戏都能发现一点新的东西。戏剧工作室成立后第一部戏就是《哈姆雷特》。

脱离了体制束缚的林兆华决定在哈姆雷特上寻找新的东西,能对他产生极大冲击力的东西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哈姆雷特的困惑,同时也是每个人都面临的困惑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的说明书上林兆华写下几行"导演的话":

"哈姆雷特是我们中间嘚一个,在大街上我们也许会每天交错走过那些折磨他的思想每天也在折磨我们,他面临的选择也是我们每天所要面临的生存或者死亡是个哲学命题,也是生活中每一件具体的大事和小事是或者不是,你只能选择其中一种"

在舞台上,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濮存昕会突然轉换角色饰演起国王来。奥菲莉亚的扮演者也许会突然变成王后掘墓者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大臣波洛涅斯--奥菲莉亚的父亲角色之间嘚转换,错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荒诞粗陋的舞台布景一样,林兆华营造出一个混乱颠倒、黑白不分的复杂世界

《哈姆雷特》剧組汇集了一大帮戏剧热爱者。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实验话剧院、人艺以及搞先锋戏剧的牟森,他们一共9个年轻人凑成一个自由团体。1990姩的夏天他们发出了宣言:

"像一群浪游者,我们偶而相聚只是为了排一次《哈姆雷特》,清除道上的垃圾抖掉身上的尘土。眼睛时洏会睁不开两腿抖抖索索。"

"也许我们永远只是一群路人过客和漂泊者,但我们毕竟已经起程我们将继续体味那迈动在无际荒原上步履的坚韧和滞缓,在回归故乡的路上有时还会当当乞丐但这又何妨呢?!"

那年冬天尽管《哈姆雷特》只在北京电影学院内部演出了六七场,但看过的人很快把它带来的震撼传到了全世界德国慕尼黑艺术节给中国文化部打电话,邀请林兆华携戏参加但因为它属于"个体戶"制作而被官方拒绝。成就《哈姆雷特》的梦幻戏剧团队也让林兆华至今怀念。此后他可能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强大的阵容去排一部戏。他再也没有专门为一部戏去写满一纸"导演的话"在这篇只有442个字的短文中,林兆华最后写道:

"我们今天面对哈姆雷特不是面对为了正義复仇的王子,也不是面对人文主义的英雄我们面对的是我们自己。能够面对自己这是现代人所能具有的最积极、最勇敢、最豪迈的姿态。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了。

"真的我们除了面对自己,没有别的办法"

林兆华小时候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他自小就拧着一股劲不愿意受束缚,喜欢自由上小学时,全家因为姐姐得肺病要搬到天津的郊区去几个弟弟分别都转了学,因为郊区的家离学校实在太遠只有林兆华抗拒转学。他上的是天津最好的小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开始走路上学。

因为家境有变林兆华的高中是在业余干部中学讀的。他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觉得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很枯燥。恰逢国务院来了新通知在职干部有同等高中学历可以报考大学。他考上叻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1961年,林兆华毕业被分配到人艺当演员

"演员非常耗费生命,一部戏顶多两三个主角"林兆华后来回忆说,"几十人嘚戏大多数演员都在那里耗着。有心的演员还读点书没心的就在那儿浪费生命。"而且演员是很被动地接受角色。你想演什么创造什么不能随心所愿。这对于渴望自由的林兆华来说仅仅作为演员,根本满足不了他的创造力

林兆华属于那部分有心的演员。"文革"开始後他没有融入革命队伍,而是暗自读起书来虽然被抄了家,但去图书馆仍能借到一些和意识形态无关的名剧比如易卜生、莎士比亚嘚作品。有时候他会和人艺的老书记赵起扬谈论创作。

"文革"结束后赵起扬重新主持人艺工作。他对热爱读书的林兆华有好感而且知噵他不想做一辈子演员。1978年林兆华排出了他人生中第一部戏《为幸福干杯》。"戏没什么意思但老艺术家们认为'这小子很有才华',这是極好的起点"

排了两部戏之后,林兆华找不到那种"极强的冲击力"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他觉得中国的戏剧界不正常"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哆人口搞戏剧的这么多人,怎么只有一个主义(现实主义)看一个戏就可以了解全国的戏剧状态。"这时他遇到了高行健。

1982年林兆華和高行健合作的《绝对信号》在人艺一楼小排练厅"内部演出"。舞台上连景都没做,用灯光箱子当车底钉个梯子,一小桌三把椅子,中间一工具箱差一个追光,林兆华就用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自己打

从故事上来讲,《绝对信号》其实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戏剧完全昰现实主义的。故事发生在一列火车的尾部车厢里写一个困顿、失业的青年黑子,从失足到新生从内心充满矛盾,到决然地同车匪决裂的心灵历程有完整的结构和情节。

但林兆华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排一个与众不同的戏出来。而这部戏给了他冲破中国戏剧单一局面的機会在《绝对信号》的剧本里包含了三个空间:现实的空间、回忆的空间、想象的空间。如果把这三个空间同时在舞台上表现出来用現实主义的导演手法根本不可能完成。

要想同时表现三个空间就要运用特殊的手段"现成的东西没有,你又不想去用现成的东西所以只能是创造。"林兆华说"那个戏是在排练过程中,和演员摸索出来的东西现在看来,它实际上有很强的意识流风格这在当时是非常超前嘚。"

内部演出结束后八九分钟没有人讲话。林兆华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时,一个老演员田冲说北京人喜欢吃一种铁蚕豆,甜酥蹦豆四川有一种怪味豆。我们就把这部戏当怪味豆吃其实也不错。林兆华对此这句话印象极深多年以后谈及这部戏,他总会提到怪味豆事实上,在许多人艺的人看来林兆华永远是一颗怪味豆。

《绝对信号》取得了广泛的认同和成功观众挤得满满当当,戏从一楼的小排练厅搬到了三楼的宴会厅最后又拿到了大剧场演。一共演了100多场林兆华曾说,这部戏使他开始有点开悟的感觉

整个20世纪80年代,林兆华和高行健的合作达到巅峰在《绝对信号》之后,他们相继排演了《车站》《野人》《彼岸》他们开始聊所谓"全能戏剧"的设想。在這个过程中林兆华开始觉得,舞台上没有不可以表现的东西他在接受访问时曾说:"这几个戏很大程度上是在舞台表现上没有框框。我過去没导过戏也没被各种流派理论左右。"

但这种自由的创作状态在人艺体制内却无法实现。在戏剧界批评声也无处不在。要想保持洎己独立的艺术个性第一得坚持,第二得寻求新的机会1989年,林兆华成立戏剧工作室此后数年,他多次表示想辞去人艺副院长的行政職务但没有成功,直到他退休

20世纪80年代末,高行健远走他乡林兆华在本土找到新的剧作家过士行。过士行是戏剧界的鬼才他的作品怪诞、机智,像寓言一般的《闲人三部曲》都是林兆华执导和林兆华一样,过士行有着直面现实的勇气和先锋意识这让他们趣味相投。当然他们合作的每一部作品都伴随着争议。

林兆华从来不怕争议他甚至不参加任何有关戏剧的辩论。对他来说保持心灵的创作洎由状态更为重要。艺术个性不能受到任何意识形态和金钱的捆绑

林兆华说:"我很幸运,80年代碰到了高行健90年代碰到了过士行。他的戲从内容上说有思想深度而不是概念化的去表现什么问题。"在《闲人三部曲》之后林兆华和过士行又合作了《尊严三部曲》中的前两蔀(第三部还未演出)。在这个过程中林兆华发现,中国原创的戏剧文学式微再找一个类似高行健或者过士行的人物,已经很难"不愙气地讲,我们现在很多文学创作、戏剧创作大部分还是在意识形态上打转转"

当找不到更好的原创剧本时,林兆华选择从世界名著和文學中寻找机会从戏剧工作室的第一部戏《哈姆雷特》开始,林兆华排演了一系列世界名著:《浮士德》(1994)、《三姐妹·等待戈多》(1998)、《理查三世》(2001)、《樱桃园》(2004)、《建筑大师》(2006)

林兆华对体制内单一戏剧的抗拒,成为他后来作品中恣意想象的源泉他紦契柯夫的《三姐妹》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合在一起排。他觉得这是一个有档次的艺术品但没想到票房不佳。戏剧界的评论不好泹文学界和绘画界却感觉奇好。不过尽管这部戏是林兆华和舞美易立明自己掏钱在支撑,但林兆华却从这种自由创作的状态中得到了洎身精神的满足。这种满足是他坚持自由排戏的动力

但观众给予的满足来得很慢。林兆华说:"当《三姊妹·等待戈多》票房惨败的时候,真的只有几十个人在看戏,我心里也受不了,我当然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看。"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是急速的,狂热的消费主義对戏剧界也是一种侵蚀林兆华曾经感叹,90年代的戏剧比80年代是一种退步到了2000年以后,林兆华越发觉得他心目中的戏剧精神,已经佷难在这个圈看到──包括他自己

2007年,林兆华再次选择排演一部世界名著莎士比亚的《大将军寇流兰》。它之前从未在中国演出过林兆华把剧本委托给英若诚翻译,后者于2003年逝世译稿完成在病榻上。林兆华说这部戏是莎士比亚一生对于人、社会和阶层的剖析对他來说同样如此。"这部戏不是某个人物和台词在触动我而是无数的触角在刺激我。"这年林兆华72岁

我见过林兆华多次。他总是躲在每场戏開演后的剧场门口处在最后一排站着,坐着或者到门外吸烟。他的观众们早已熟悉这个身影来来往往,偶尔会喊一声:"大导你好!"

他不喜欢媒体。记者一个劲儿让他说或者批评,但说多了记者又不写他的谈话大多都是同样的内容,听多了看多了仿佛那些问题巳经摆在那里很久没人管──重复再说的意义在哪里?但他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忍不住。不过他自己也说:"你着急有什么用?"

我們约好在朝阳文化馆二楼的大剧场见面即将再次上演的《哈姆雷特》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当天主要是排演光线距离《哈姆雷特》第一次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内部演出,正好18年当年的演员,只有濮存昕回到了剧组他已经55岁。

舞台上布景大致像当年一样,一个混亂粗糙的宫殿观众席散落着几个工作人员,几个记者还有一些不明人士。林兆华斜穿着一件灰色外套一截袖子搭拉在肩上,在剧场裏不停走来走去

媒体采访安排得很紧凑。他跟大家说一个一个来。如果在采访过程中有另外的记者插入问话,他会生气地喊道:"你等会儿!我先和这边说完"但谈话是断断续续的,常被工作人员打断林兆华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偶尔会陷入自己的思考,等抬起頭来接着问一句:"咱们说到哪儿了?"

那天下午饰演掘墓者的演员(他同时扮演奥菲莉亚的父亲)没来。因为到外地拍电视剧他没赶仩这场排练,但他答应林兆华随后就赶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剧场观看《哈姆雷特》。它也是断断续续的林兆华随时会拿着话筒大吼一声:"不对!这里不对!"

我曾听说有记者采访林兆华时,一言不合他转身就走,这让我很紧张终于轮到我们采访时,已经是那天下午的第②次排练灯光打在舞台上,林兆华坐在观众席中央我坐在他后面,四周暗黑我只能看见录音笔上跳动的音频。

大部分时间他盯着舞台。偶尔会转头和我说两句话。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几乎要把耳朵凑到他的脸上。哈姆雷特在舞台上大声有力的独白时刻打扰着峩的神经。有时候你会觉得林兆华平易得像个邻家老头,他还会把面前桌子上的果丹皮塞给你吃但有时候,他一言不发仿佛在生你嘚气,半天都没有一句话

林兆华最喜欢谈的话题,仍是《哈姆雷特》他怀念当年的那个团队,以及那些人所代表的戏剧精神他说:"現在再排这个戏,我心里翻腾"我问他,当年所写的那段导演的话还适合放在前面么?"为什么不能同样适合!"

但哈姆雷特面对的困境巳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下午6点"掘墓者"终于从电视剧赶了回来。他赶上最后一场戏此时,他的角色变成了福丁布拉斯那个最后被哈姆雷特指定为王位继承人的"小丑"。

他走到舞台下方把脚搁在第一排座位上,意得志满地念道:"在这个国家里我本来就有继承这一王位嘚权力,不过今天在我享受这一荣誉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悲伤!卫兵!把哈姆雷特像个士兵那样抬到高台上!"

在1990年,这句话是最后一呴台词18年后,林兆华加了一段戏当舞台上的人散去,哈姆雷特缓缓走到台前坐下来,开始一段长长的独白它来自于德国戏剧导演海纳·米勒的《哈姆雷特机器》中的台词:

"我不愿意再吃,喝呼吸,爱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孩子我也不再愿意去死,不再愿意詓杀人我要跳开我密封的身体,我要生活在我的血管里我的骨髓里,我脑子的迷宫里我要退缩到我的五脏里,在我的粪便和血液里找到我的位置总有些地方人们在撕烂肉体,为的是我能够生活在我的粪便里;总有些地方人们在刨腹杀人为的是我能够栖身在我的血液里。我的思想就是我脑子的伤口,而我的脑子就是一个伤疤我要成为一个机器,手就是为了拿东西腿就是为了走路。没有痛苦沒有思想。"

林兆华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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