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奕澄 来源：澎湃新闻2022年09月02日

资料图：2006年3月3日，成人高考考试即将拉开序幕。

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园广告牌上，出现了招聘“枪手”的小广告。

    7个月来，王华(化名)一直受到两种力量的拉扯，一种是来自金钱的诱惑，另一种来自于对风险的担忧。两种力量的争斗在10月29日全国成人自学考试结束后戛然而止。

    记者面前的这位清秀文气的女孩显然和“枪手”划不上等号，但在全国成人自学考试的考场上，王华的身份恰恰是一名“枪手”。

    而10月28日-29日，对于那些梦想攻读法律的考生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两天，因为这两天要考“非常难”的刑法和英语，有人甚至为此重复考了8年。

    10月28日早晨，王华起得很早，匆匆洗漱完后便捧起了《毛泽东思想概论》，简要浏览重点内容，她暗暗给自己鼓劲：“今天要打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战斗临进考场前，王华低头看了下手表：8点30分。距离考试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她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心里又开始“打起鼓”来，这种忧虑的心情曾经让她多次感到不安。

    7个月前，全国自学考试开始报名，王华的一个朋友找到了她，让王代做“枪手”。从小到大从无作弊经验的王华本想一口推辞，但是在金钱的诱惑下她犹豫了。

    “他答应我事成之后，会有丰厚的报酬，并且一再允诺(零风险)，我就答应了。”王华经过考虑之后，答应了这个“几面之交”、“不是很熟”的朋友。

    目前，王华顺利地从专科升入本科，而本科生涯还有一年行将结束，带给王华最大的忧虑是：万一被抓到怎么办？“当时最担心的是，抓到以后，学校会怎样处罚作弊者？会不会写入学生档案？”王华坦诚地说。

    但是让王华下决心“赌一把”的因素有两个：其一是经济利益，按照约定，王华要考四门――毛泽东思想概论、刑法、英语、邓小平理论，根据难易程度来衡量每科的报酬，若能保证考生顺利通过考试，届时王华能得到3000元左右的报酬；另一个因素基于王华对其朋友的信任：“他做组织者(自考作弊的牵线人)至少两年了，参与的考试有四五起，从来没有失败过。”王华说。

    两人商议好，王华需要做的仅仅是提前一个小时交卷，把答案写在纸上带出来，给等在校门口的“接题者”。到此，王的任务结束。

    即便如此“简单”的任务，王华还是背上了“包袱”，她担心自己无法提前一小时交卷，并且保证正确率，而更多的担忧来自作弊的后果。

    “心跳加速”、“左顾右盼”，王华如此形容她的第一次“枪手”经历，但是她还是提前一小时完成了试卷，将考试中偷偷写下的答案藏在衣兜里，“逃”出了考场。

    10点左右，“接题者”已经焦急地等在学校门口，接到王华的纸条，双方才同时松了一口气。

    “接题者”将纸条攥在手中，急步走到一辆面包车旁边，对于他们来说，时间至关重要。

    车里有早已准备好的“念题者”，他对着对讲机将纸条上的文字转化为声音，通过特殊的频率，将声音送到考生耳朵里的终端耳机上。

    坐在考桌前心急如焚的考生小楚终于如愿听到了“答案”，他吐出了一口气。

    小楚为了应对考试，2个月前就联系到了“组织者”。“组织者”向其介绍了作弊的具体流程：

    一、作弊器：配有调频对讲机设备的无线耳机，2000多元可偶有屏闭干扰，3000多元音质清晰，电子狗在身边也无法察觉信号；

    三、1、报名时考生与枪手同时报名，考生交定金200元左右(一般交给组织者转交)，并留下考生准考证号；

    3、一小时后枪手把答案带出交给组织者，待成绩下来时拿余款，如不交钱，枪手便凭之前得到的考生准考证号码举报考生；

    4、组织者拿到答案后，立即安排专人念答案，其他人配合找资料，还有人负责放哨；

    位于北京市昌平区的四个考场外，均有2-3个黑色玻璃的可疑面包车，从其旁边走过，均能听到念题声。据内部人士称，只有在离考场近的地方，作弊器才有信号，若没有信号，则要司机开着面包车绕考场一直转，直到找到信号为止。

    “今年的作弊器要比去年的先进多了，不光体型小，还能躲过考官电子狗的审查。”小楚深有感触，因为他也参加了去年的自学考试，当时，作弊的考生甚至要在身上绑满线圈，而且脖子上还带有一个线圈，专用接收信号。

    如今，作弊器已经“进化”至指甲盖大小，塞进耳朵里很难被考官发现。

    每辆面包车分属不同的“组织”，一辆面包车起码要向十几个考生传题，穿行过考场外的面包车队，甚至可以听见念题声此起彼伏，而一辆城管执法车就停在距面包车20米处。

    据一名了解内情的人士透露，作弊已经由最初的小规模“单兵作战”发展至“组织化”的多线操作，如今的作弊更讲究安全性和成功率。

    自学考试诞生25年来，考生累计已达1.4亿人次，625万人取得本、专科毕业证书，国家对自考投入只占普通高校在校生的5%，此项为国家节约1000多亿元教育投入资金。目前，自学考试已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最能体现终身教育理念和学习型社会的教育模式。

    教育部考试中心主任戴家干博士指出，自考制度解决了社会急需人才的问题，符合中国国情，甚至可以成为第三世界教育模式的范本。

    但是，这样一种号称有“全国最大群体考生”之称的考试，如今却被作弊者打造出了一道完整的利益链条。

    组织自考作弊的人，将其称为“练手”，“自考监管松懈，就算考场上抓住作弊者，也不会实施处罚，顶多没收考卷，记作零分。”这让小楚类作弊者趋之若鹜。

    据小楚透露，每一位“组织者”都曾经是考生，也是作弊者，作弊之后了解了路数，就自己开始“组织”。

    “自学考试已经不是他们的重点，他们主要做研究生考试，获取更大的利润。”小楚说。

    许多“组织者”借助每年几次的大考试，已经“脱贫致富”，有的考试，仅一科的传题费用即为5万元，即使是如此高的价钱，小楚仍然将其形容为“生意火爆”。

    随后，记者就此调查了许多学生，大多数学子有一个共识：假如考试可以顺利通过，多少钱也值。

    “他们(组织者)都开上跑车住别墅了。”小楚说，“如果有这个机会，我也会考虑做这行。”

    据王华估算，参加自学考试的考生中有近30%的人作弊，在其考试时，周围不断有考生传递纸条，甚至在同一考场，还有两个“同行”像她一样提早交卷，走向面包车。

    记者以考生身份咨询了北京市自考办，有关工作人员称不知道有人可以用对讲机作弊，他让记者先举报，并表示如经举报明年必查。

    国务院1988年曾经颁布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暂行条例》，这是目前为止我国教育考试立法中层次最高的一部行政法规，其他则是部门规章。

    而在去年，有媒体称《考试法》行将出炉。据报道，该建议稿对“枪手”代考、利用寻呼机和手机作弊、考生与监考人员互相勾结串通作弊、出题和组织人员泄密行为的法律责任都做了明确规定。

    很快，教育部有关部门负责人辟谣：关于“国家教育考试法”的起草工作尚处于前期调研和学术研究阶段，没有进入立法程序，也没有列入有关立法机关的立法计划。

    在此种情况下，为了维护考试公正，打击作弊，各地自考办联合有关部门已采取强有力的防作弊措施，加强了高科技手段监控。重点打击利用无线耳机和手机短信、专业对讲机等有组织作弊行为。自考办还要求各组考单位组织力量对考尝考点周边环境进行清查和监控，而且对作弊行为进行处罚。比如，不仅作弊者当次报名参加考试的各科成绩无效，还将被停考两年。

    春节刚刚过去，不少考生又面临自学考试，而一些自考作弊的野广告也在高校附近的电线杆子上、墙壁上肆意张贴。有的野广告承诺只需交1500元就能让参加自考的学生轻松过关，尤其是令不少学生头疼的英语，而其它课程也声称只要交纳代报费及少许手续费，就可在郊县报名考试，并且顺利过关。春节前夕，记者对此进行了暗访，弄清了这些野广告上所谓的“过关”内幕。

    春节前夕，记者不断接到读者反映，称在长安路、西八里村、东八里村、南小巷等地的电线杆及墙壁上贴有很多关于自考报名的野广告，声称可以代办郊县自考报名、英语串讲保过等。根据读者反映，记者来到西八里村，沿着巷子口往里走，在墙壁的拐角处、电线杆上到处贴有印着自考代办报名的信息。记者粗略数了数，仅一条巷子里，就贴有20多张这样的野广告。随后记者又来到东八里村、南小巷等地，发现情况和西八里村几乎一样，随处可见自考保过的野广告。记者看到，在这些野广告的上方写有“自考报名”四个大字，下面写着“代办郊县报名，英语(二)串讲保过，公共英语考前辅导”等，在最下方留有联系电话。有的野广告上还写着“好消息，自考保你过关”等诱惑的字样。记者注意到，大部分野广告所留的联系电话均是相同的两部电话号码，可见，这些野广告大多出自同一个地方。

    根据野广告上的联系电话，记者以学生的身份和贴“野广告”的人联系上。接电话的是一位自称姓任的男子，听说记者是来咨询自考报名的，该男子显得特别热情。记者谎称要报考英语，该男子告诉记者，英语随便在哪里报名都可以，只要交1500元，就能保证让你过关。当记者提出自考非常严格，凭什么保证交钱就能一定过关时，该男子为了取得记者信任，便告诉记者说，他们会在自考的前一天把答案送出，英语考试都是选择题，考生只要牢牢记住A CD的顺序就可以了。当记者对他们送出的答案的正确率提出质疑时，该男子这样告诉记者：“我们既然敢承诺让你过关，答案肯定都是正确的，至于是怎么搞到答案的这是秘密，不能对外公开。”自称姓任的男子还向记者透露，他们在许多高校有联络员，都是学生给学生介绍自考报名渠道，如果不相信可以通过周围的同学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记者随后又提出，一下子交那么多钱，万一到时候过不了关，损失怎么办？该男子告诉记者，如果考生是他们的联络员介绍的，可以先交一半钱，等考过了再交另一半；但如果不是联络员介绍的考生，只能是先付钱，后给答案，不过价钱还可以再商量。

    听说记者是西安某高校的学生，姓任的男子告诉记者，记者所在的高校就有他们的联络员，更让记者吃惊的是，该男子竟说联络员是学校的一位老师。“他以前就是我们的联络员，毕业后就留校了，现在还继续给我们联络自考报名的学生。”该男子告诉记者，他们在高校的联络员除了学生，还有一些代课老师，这些联络员因为和学生经常接触，所以有一定的信任度，联络工作也比较好开展。当记者表示不仅想通过他们为自己自考报名，还想做他们的联络员时，该男子表示非常欢迎，说他们干这一行已经有很多年了，非常赚钱。记者问联络一个学生可以提多少钱时，该男子告诉记者，提成多少不定，平均每个学生提成200元左右，如果联络的多，还可以在提成之外再奖励。

    “除了英语，其它课程也可以保过。”记者从该男子处得知，如果报考其它课程，他们会替考生在附近郊县报名，比如周至、户县等地，除了交纳报名费外，还得再加15元钱的手续费，一旦交了手续费，就可以保证考生自考过关。“郊县一般监考不太严，我们在考试前会和监考老师沟通好，考生只要告诉我们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就可以了，我们会安排让考生在考场上抄答案。”见记者不相信，该男子再次保证，他们事先都会给考生安排好一切的，包括考生在哪个学校的哪个考场考试，哪个老师监考等等，考生尽可放心。当记者提出万一作弊被发现怎么办，该男子让记者尽管放心，说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个，从来没有出过事，只要是在他们那里报名的，保证安全抄到答案。当记者提出希望面谈时，却遭到拒绝。

    随后，记者又以考生的身份拨通了另外一个野广告上的联系电话，一位自称姓牛的男子接听了电话。该男子称，他们可以给考生在郊县报名考英语(二)和英概文选，这两门都是可以保过的，每门1200元，其它的课程也在郊县代办报名，考生可以在考场上抄到答案，每科除了报名费26元外，再加20元的代办费。该男子告诉记者，他们在考试前都有一周时间的培训，考生只要经过培训，就一定能够过关。当记者质疑培训内容时，该男子说，培训的内容都是考试题，正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当记者问他们是如何得知考试内容的，姓牛的男子告诉记者，他们都是从北京那边花钱买来的题，内容尽管放心。

    记者表示自己的英语基础太差，即使考前突击培训也无法过关，该男子马上回答，可以找个枪手代考，价钱也是1200元。记者假装好奇：“你们还有专门的枪手？”该男子得意地说：“那当然，干我们这行的，肯定有一帮人。”当记者问如何让枪手替自己考试，该男子说：“报名时考生与枪手同时报名，开考后考生与枪手同时进考场，我们会将枪手和考生安排在同一个考场，座位也一前一后在一起，你只管放心抄枪手的答案就行了。”记者以费用太高为借口，准备挂断电话时，姓牛的男子又提醒记者，如果能介绍其他学生在此报名，价格可以再低些。他还承诺，他们收了钱会开发票，如果考试没过关，可以拿票退钱。

    随后记者对高校一些准备参加自考的考生进行了调查，不少考生表示，自考在即，他们有时也在私下议论自考时作弊的手段，其中就包括野广告上所称的在郊县报名考试。“这些野广告大多数都是骗人的，他们给考生的都是假答案，更不可能像他们吹嘘的那样，可以在考场上抄答案，我有几个同学就曾经上当受骗，钱花了不少，结果还耽误了复习考试。”西北大学一位姓黄的学生告诉告诉记者。还有的学生认为，考试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尤其是自考，考生们要端正态度，认认真真复习才能通过，千万不要轻易相信一些不法分子声称的作弊手段。自考成绩是对自己辛苦努力成果的鉴定，成绩的真实性不仅是对国家考试制度的遵守，也是对自己负责。

    据了解，我国自学考试诞生25年来，考生累计已达1.4亿人次，625万人取得本、专科毕业证书。目前，自学考试已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教育模式。但是，就是这样一种号称有“全国最大群体考生”之称的考试，如今却被作弊者屡屡侵犯。自学考试因为考生成分复杂，涵盖社会各个行业，所以在管理上尤其困难。有关教育界人士分析说，加之自考的作弊成本过低：只要不是代考，一门课作弊被发现也不过取消成绩，来年可再考，什么时候通过考试都能毕业。这和高考大大不同，一门课成绩取消就几乎升学无望，而且复读一年代价也非常巨大，所以，自考作弊者几乎年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