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剪发开始，以剪发结束。

到了景允额前的刘海有点挡眼的时候，康崇说，我给你剪剪吧。就剪前边儿和侧边儿，后边儿照旧留着，寓意好。

还留？景允搬了个板凳，摆在客厅正当中，面朝着他坐下，腿收一块儿并拢，听语气不反对，只说，长到这个岁数，不需要了吧。

康崇依着水池，细致地冲洗自己的手和剪刀，用绒布擦干沥着水的刀刃，走回来，揪了张旧报纸，在他膝头铺开，用来接待会儿剪掉的碎发。

我倒希望你一直受宠。康崇弯下腰，说，永远当娇气包。

景允笑着，把眼闭起来，一排睫毛乖巧地往下伏，在斜照进屋内的暖阳里泛着毛茸茸的光，...

由剪发开始，以剪发结束。

到了景允额前的刘海有点挡眼的时候，康崇说，我给你剪剪吧。就剪前边儿和侧边儿，后边儿照旧留着，寓意好。

还留？景允搬了个板凳，摆在客厅正当中，面朝着他坐下，腿收一块儿并拢，听语气不反对，只说，长到这个岁数，不需要了吧。

康崇依着水池，细致地冲洗自己的手和剪刀，用绒布擦干沥着水的刀刃，走回来，揪了张旧报纸，在他膝头铺开，用来接待会儿剪掉的碎发。

我倒希望你一直受宠。康崇弯下腰，说，永远当娇气包。

景允笑着，把眼闭起来，一排睫毛乖巧地往下伏，在斜照进屋内的暖阳里泛着毛茸茸的光，发丝也染成了茶褐色，把它们梳顺，垂至眼帘。康崇说，闭眼。

顾及彼此的距离，他放轻嗓音，吐字时伴有微热的气流，温柔得像催眠。

他右手拿剪刀，左手摊开掌心，隔在剪刀的尖和景允的脸之间，腕子压得很稳，缓慢地平移，先分段式的剪短，再由左至右地修，有模有样的，手法还挺专业——剪完什么样儿另算。

没啊。他说，声线依然维持在那个动听的音域，这会儿混进了一丝笑意。你也真敢让我练手。

不要紧。景允说，我没什么感觉，要看也是你天天看。

两个人都笑了，又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相互绷着。康崇望着景允从他手掌下方露出的半张脸，下巴窄而尖，底端的线条往里勾，嘴角上扬，门牙咬住下唇，留下两点深红色的齿痕。

他把剪刀举到一旁，蒙着景允的眼睛，吻他的嘴唇，软软地相贴，亲一下就分开。

他继续剪，说，老想非礼顾客。

康崇跟客户出去应酬，酒桌上拉不下脸，推辞无果，被劝了几杯。深夜散摊儿，他开不了车，蹲在马路牙子上给景允打电话。当时十一点多，景允在家，澡都洗了，不得已临时放下手头快校对完的稿子，眼镜一摘，披上外衣出门找他。

打车到了地方，康崇的一位后辈也在场，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实习生，跟在康崇手下做事，听他说过两次，人识时务，脑袋灵光，见了景允也有点愣，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嫂子……？

景允眉毛抽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刚想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康崇已经张开手臂抱了过去，怀中谙熟的香水味融合了烟草和酒精，闷声说，你来了。

人看样子还挺正常，语言表达和思考能力尚且在线，有问有答，也不失态，似与平时无甚差别，景允却“能感觉到”他醉了。

“感觉”只可意会，而他在这方面向来准确，尤其是对康崇。

从康崇那儿接管了车钥匙，把人安顿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往嘴里喂了两颗木糖醇，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景允关上车门，问实习生，家住哪块儿？送你一程。

小伙子也挺活泛，顺风车不搭白不搭，往车里一拱，脆生地喊，谢谢嫂子！

饶是景允身为编辑，也找不到这称呼有什么可纠正的。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说，别见外。

康崇是真醉了。这一猜想很快得到验证。车一发动他就开始念叨，不好意思，忘记我现在有家室了，下次不这样了，对不起。口吻真挚恳切，认错态度良好，虽然景允根本没懂他道哪门子歉，有什么值得追究，可话撂在这儿了，没空让人琢磨，只能顺着说，没事儿，你难不难受？回去我煮个醒酒汤，喝点儿就好。

谁知康崇不依不饶，说，你不骂我吗？景允总算品出味儿来，明白了他纠结的点，说，这有什么，应酬你也没办法，我又不是不能来接你，没关系的。康崇默然半晌，痛心疾首：你不能这么纵容我吧，天哪，多少跟我吵吵架，你从小就这样，情侣之间怎么能不吵架呢？

景允终于烦了，假意凶他，说你闭嘴，全是酒气，我开车别打岔。康崇真是让他惯的，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立马还口，全是酒气你就不亲我了吗？太过分了，害我喜欢上你了又这么对我……

后座的实习生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有错。到家门口车一刹住，顿时就以猛虎出笼之势夺路而逃，坚决与前辈的家务事划清界限，免得职场失利，断送前程。

酒后表演艺术家康崇流失了唯一的观众，无处现眼，进了家门还在跟景允磨：跟你说正经的，有没有生过我的气？一会儿也算。景允把外套脱掉，衣袖挽到手肘，去浴室给他放洗澡水，斜倚着浴缸边，一只手伸到水龙头底下试温，说，我也跟你说正经的，没有。

他坐着，康崇站着，比他高出一大截来，便屈膝跪在他身前，方便他帮自己脱衣服，偷懒偷得名正言顺，双手按着他的两腿，说，那你以后万一生气了，别忍着不说，直接告诉我。

景允回头看一眼浴缸中不断上升的水位，接着动手解康崇的领带，衬衣纽扣，说，我会的，记住了。

康崇手往后移，揽住他的腰，靠得更近，似醉也似清醒，说，我特别怕你一直忍让，有事儿也压心里，你知道吧，不用对我太好，发火也可以的。

景允的手顿了一下，指尖碾磨着他的两片衣襟，目光微茫，毫无保留地落入他眼底，说，可我舍不得冲你发火。

汩汩的流水声停止，蒸汽氤氲的浴室内蓦然一静。康崇看着他，嘴张了张，终将脸埋进他怀里，吸了口气。

康崇说完，不出三秒，耳畔的心跳声就如加足了马力般狂跳起来，咚咚咚，又重又快，顶着他的太阳穴。

他哑然失笑，一只手扳正景允拼命想扭开的脸，重复道，我爱你，压低了浓黑的眼睫，自缝隙间看定对方，一秒都不错失，说，我爱你。

景允险些跌进浴缸，被他抱得越发紧，越发难以招架，和他亲吻，尝到甘醇的酒香，像烂熟的浆果，指甲抓红了他裸露的背肌，费尽力气挣脱，舌头不听使唤，颤着声说，我……知道，我也……爱你。

但我火上还煮着汤，再不去该扑了。

康崇被他丢下，洗得愁云惨雾。

景允第一次做雪梨甘蔗糖水，上网查的食谱，弄个支架把手机支在灶台边，现学现卖。红枣煮十分钟，甘蔗和雪梨切成块下锅，大火煮沸后调小火，炖足二十分钟，加入冰糖和干桂花，再煮五分钟便大功告成。梨和甘蔗都能解酒，深秋时节天干物燥，喝上一碗也有补水润肺的功效。

那边康崇洗完了澡，穿条睡裤出来，湿发拢到头顶，晃悠到景允背后，伸臂一搂，下颚枕在他肩上，抱着他等最后几分钟，忽然不着边际地背诵了一句：潮汐是月亮的信。*

景允吃了一惊，揭开锅盖，一只手搭在康崇小臂上，以防他被溅出来的汤汁烫到，用长柄汤勺探入咕嘟咕嘟冒烟的锅，溜着锅边缓慢搅拌一圈，关火。

他端起碗盛汤，说，你去看我看的书了？康崇说那当然，仍不肯撒手，景允走到哪儿他就黏到哪儿，连步调都保持一致，好像喝进肚里的不是酒，是万能胶。

他认真道，你的情书我就看了五十遍。

景允瞠目结舌：这男的疯了。

午夜的餐厅灯光恬静，他坐在餐桌旁，把电脑也搬来，点开文档，却迟迟无法接续被中断的工作，只顾托着下巴，看对面的男人喝汤。

那又能怎么办？他困得直揉眼，心想，我刚说过爱他了啊。

*出处：短篇集《飞行家》，作者双雪涛。

刚入三九，飒城就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下到交通瘫痪，公交停运，小孩停课大人休班，每年都要渡这么一劫。中午吃饭那会儿，景允手机收到了暴雪黄色预警的消息推送，同事们也都收到，抓耳挠腮地熬到四点，领导终于卖够了关子，召集全体人马开会，共宣布了两件好事：第一，今天可以走了。第二，明天不用来了。全社上下一片欢腾。

景允从会议室出来，上了个厕所，用快要结冰的自来水洗手，指头冻得没法弯曲，麻木的深处是针扎般的痒，放嘴边呵了好几口气，才接起康崇的电话。

听筒那端人声吵嚷，不亚于这端的雀跃。康崇说，我这边完事儿了，去找你吧。

景允把手缩进袖子，傍着走廊的窗，玻璃上结满霜花，被人擦出一块空缺，能看见外面灾难级别的雪势，帷幕一般厚重密实。他说，你从那边过来是不是还得转乘，不然咱俩转乘站见？

他回到办公室，取下搭在椅背上的棉衣，帽子，围巾，全副武装，和同样包裹严密的同事们结伴而行，步入漫天风雪里。

呼啸的朔风夹带着雪片，凛得人睁不开眼。从单位到地铁站，不过百米的一小段路，今日显得格外漫长，跋涉艰辛。由于地面上可行的交通工具都罢了工，地铁站人流量暴涨，有戴着袖章的志愿者在站台上维持秩序，用扩音器吆喝，满地都是化掉的雪水，被人踩得污黑。

景允刚过安检就来了一班车，时机赶得不巧，眼看着挤不上去，他背着包往蜂拥的人群外退，被搡到墙根，顺势蹲下来，猫着腰给康崇发微信：你恐怕得多等会儿。

不着急。康崇回道。我能等，你注意点儿，别磕着碰着。

他打完这句，紧跟着又问，冷吗？早上让你穿厚点，非不听。

景允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回忆康崇早晨出门时的着装。今天有单生意要谈，穿的是正装，灰色法兰绒，内搭是浅一个调的羊毛衫，外面披了大衣，戴了手套。

他兀自叹息，从包里搜出耳机，塞一只在左耳，另一只空悬着，还没切换到应景的歌曲点击播放，地铁就轰响着进了站。

康崇先到了，候在出站口，站得不直，背影高挑而落拓，手插在大衣兜里，发尾和衣领颜色相融。他面前是铁青色的过道墙壁，大幅公益广告和飒城市地铁线路图，屏幕底下的滚动条正在播报实时天气，特大暴雪，七级风。

他看见景允了，比景允看见他还要早一点儿，快一点儿，好像真觉得冷，才如此急切地索求拥抱。行人如潮涌，唯独他俩如礁石般屹立其间，静止不动，抱到彼此都暖和起来，有了知觉，血液通过冻僵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才肯松开。

太冷了吧。康崇摘下景允头上的毛线帽，抖掉那像他微笑一样柔软的褶皱里堆积的白雪，重新给他戴好，说，赶上咱们初中……初二那年冬天？雪下了快一米深。疯了。

一米多吧，我记得都上中央电视台了。景允掏出一路都揣在口袋里的手，用掌心焐热康崇的脸，说，咱们不都给困学校里回不来了么。

我翻墙跑了，是干吗来着？记不清了。康崇笑道，就记得墙外正好是绿化带，我一晃眼就跟根儿葱似的栽下去了，活埋了半截儿，被对面传达室那保安逮个正着。

我那时候在干吗？景允回想了会儿，说，哦，替你写数学作业。

康崇口中呵出白气，趁四下里没人注意，凑近去亲他的眼帘，说，我应该那时候就追你。

我可没空跟你谈恋爱。景允转眼望向别处，说，我得学习。

绝了。康崇唏嘘，我们不配拥有校园爱情。

两人笑完便牵起手，乘上扶梯，到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去。

晚饭打算喝粥，他们去了一家主营砂锅粥的潮汕菜馆。不少人和他俩想法一致，都选择在这样的天气吃点暖身子的，店内已是满客，门外又排着不见尾的长队，两人思想斗争一会儿，决定打包外带，跟前台取了号，拿了笔和菜单，想坐下点个单，等候区都只剩孤零零的一把椅子，康崇就把景允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棉衣蓬蓬软软，好像抱着等身玩偶一样。

粥要膏蟹干贝的吧。然后，花甲粉丝？豉汁排骨和清炒芥兰，萝卜糕和奶黄包要哪个，萝卜糕。没了？好。

景允把单报上，回来继续坐着，腿斜伸出去，跟康崇抵着头一起玩消消乐。

店家见他们等得久，多送了一份小菜，用圆形的小盒子装，放在粥的盖子上面，里外做了两层密封加固，免得走路上洒出来。

下雪天黑得早，让人丧失时间观念，空中彤云密布，风似乎小了点，雪势有所减弱，没下午时那么冷了。

两人一进家门就像沐浴在温泉里，屋内地暖烧得很足，三下五除二脱去又冷又沉的外衣，只穿单裤和针织衫，把粥放火上煨着，打开电视，找个综艺节目下饭。

康崇边洗手边问景允，明天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景允把菜装盘，取了两副碗筷，反问，你呢？

下这么大雪不就是为了让人待在家抱一块儿取暖的么。康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