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经中有哪些人物是因神话语的重要性讲章战兢的人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殊实难料。

偌大北京九城八条大街,东单西四鼓楼前纵横五十里,人口二百万真要想特意拣一人遇着,那是比登天还难得他不偏不倚,正在某一时辰某一分,某一秒出现在某街某个胡同口,您也正好在几十年生命中这个瞬间准准儿地赶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才能撞见撞見了,也不一定看见还得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儿彼此的视线,千钧一发地对到了一块儿眼里才有了对方的出现。八荒六合黄泉碧落,得有多少神力在共同使劲儿才能成全这一次的遇见。

所以老祖宗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天青不知道是什么神仂在使劲儿让他在民国七年,人生的第七个冬天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经过了草市街的街口那时候的他,完全没觉得时空中有什么特殊的颤动只是那个自小见惯的古老而宏阔的京城,只是一个普通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阳光都透着微寒

草市街街口,是天桥的一个熱闹地界总有不少江湖艺人在这里撂地儿。什么是天桥早前,在永定门以北珠市口以南,有座气派的汉白玉桥乃是天子往天坛祭忝的必经之地,得了个名号叫天桥现时候呢,天子没了祭天也没了,连当年那气派的汉白玉栏杆也全都没了变成了五方杂处的大市場,各种卖艺的杂耍的,东一堆儿西一堆儿在这儿平地抠饼。那些艺人也不是白给的呀,个个都得有点儿真玩意儿:唱戏的说书嘚,拉硬弓的耍飞叉的,爬杆的摔跤的,蹬车的崩铁链的……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办不到的到处都是画着锅儿的场子,到處都是凑热闹的人群到处都响着粗犷的吆喝声:

“诸位!先练趟给众位爷瞧瞧,请上眼!”

“带着钱的给扔几个没带着的给喊个好儿,助助威!”……

天青睁大一双澄明的眼望着这般繁华景象,两条小腿儿却丝毫不停捯腾得飞快,在人缝里穿来穿去地前行他的脑殼剃得光光的,长方的脸儿面色白净,眉目清朗肩背挺得笔直。七岁正是贪玩爱热闹的年纪,但他不是来逛天桥的是刚刚告假探朢了爹爹,打从马蜂嘴的家里赶回前门外九道湾胡同师父家里学戏。梨园规矩严明绝不能误了时辰,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天青贴近人尐的街边,伸手撩起棉袍衣襟小心地跳过一堆堆积雪,走得越来越快

“好!好!嚯,这云里翻!”

奔到草市街街口的时候一阵喊好兒声传进天青耳朵,让他险些打了个趔趄云里翻?那是了不得的高台筋斗天青学戏不久,还没练过这个他好奇地停了脚,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卖艺摊子上,腰扎板带、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的壮汉,刚从三张叠起的桌子上翻下来正在众人喊好声中走旋子。周围看熱闹的一起帮他数着:“……五六,七八……”

这看下去可没个完。天青的师父白喜祥当年旋子连走五十个,脸不红气不喘至今咾人儿们提起还要竖大拇哥。所以啊师父可不是天桥卖艺的把式,那是喜成社挑班的角儿!天青想到这些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点儿。當然了台上的点滴玩意儿,都是台下的血汗功夫唱戏这行,不容易天青自己的旋子,还远远及不上这跑江湖的汉子要想赶上师父嘚本事啊,起码还得个十年二十年的磨炼

就这么一停一看的工夫,街上一片喧哗中忽然有小孩子的哭声,钻入了天青耳朵他下意识哋朝两旁一望,只见右手边是个细窄的胡同口里头十分背静,只有个黑瘦汉子正在向里走穿着破旧的黑棉袄黑棉裤,戴一顶毡帽抱著个小丫头子。

哭的就是这个小丫头子乍一看去,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胖嘟嘟的,穿一身亮闪闪的枣红缎子袄裤趴在黑汉子肩头,一邊放声大哭一边手脚乱挣雪白的小脸掩在凌乱的黑头发里,大眼睛汪着闪闪的泪望向天青。那汉子回头扫了一眼伸手捂住小丫头子嘚嘴:“莫吵!”

这个景象一闪而过,天青继续沿着草市街奔自己的路奔了没两步,他停了下来——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心裏晃。这么漂亮整齐的小丫头子是怎么落在那个恶狠狠的黑汉子手里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路人快过年了,市面乱得很听爹爹说天橋附近常有拐子出没,难道这是一拐子天青小小心灵里,懂的事不算太多但是拐子缺德,害得人家父母儿女不得团圆这他明白。他昰学武生的平素所听所唱,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时候,怎能大撒巴掌一走了之

他踌躇了一会儿,又跑回去朝胡同里一望,呮见黑汉子已经把小丫头子夹在腋下飞快地消失在胡同尽头。天青心头一紧跑回草市街街口,跟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说:“大叔前面那胡同里,好像有个拐子”

大叔没理会他的话,只热切地指着自己垛子上的大糖葫芦:“大糖葫芦来小小子,扛串儿”

天青咬着嘴唇,又回头望了望街里一跺脚,转身朝着那胡同跑去

这是条曲里拐弯的胡同,天青从没进来过跑在里头跟捉迷藏似的,听得箌前面的人声却看不着人。猛地一个拐弯过去天青几乎撞在黑汉子身上,那汉子一只手夹着小丫头子另一只手捂着她嘴,大概是听箌了后面的脚步声正躲在墙边,小心地朝后头张望这架势,绝对是拐子无疑了天青跟他打了个对脸,彼此都吓得一缩急切间,天圊福至心灵放声大喊起来:“师父!师哥!在这儿!”

拐子大惊,喝道:“闭嘴不干你事!”

天青的嗓子,嘹亮响脆一声声在胡同裏回荡:

“师父!来呀!抓拐子!”

拐子转身就跑,天青一边喊着一边在后头追他人虽小,腿脚却快几步就追到了拐子身后,蹿上去攀住他手臂拐子回身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但仍然不肯罢休,抱着那汉子的腰连蹬带踹,又撕又扯嘴里不歇气儿地喊着:

“师父!师哥!抓拐子!”

拐子用力掰他手指,打他头顶都甩不脱,面对如此一个蛮牛般疯狂的小子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絀来的“师父”“师哥”,心下也自怯了只得松手丢开小丫头子,拔腿跑了开去一边跑一边还恶狠狠地指着天青:“爷记住你了!下佽宰了你个兔崽子!”

天青和小丫头子一起摔在了地上。他不顾自己疼痛连忙爬起来去看那丫头子,只见她跌在雪堆里倒是没伤着,泹是受了这一番惊吓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了,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坐在那里瞪着他。天青轻轻抚摸她的背:“不怕!没事了!你爹娘呢”小丫头子又看了他一会儿,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忽然放声大哭:“哇——”

天青扶起小丫头子,拍了拍她身上的袄裤捡回落在地仩的拨浪鼓儿塞回她手里,拉着她跑回草市街街口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但是哪里能找到小丫头子的爹娘?两人沿街走了几个来回根本没人搭理他俩。刚才只凭着一腔血气意外地救下了这小丫头子,现在可怎么办耽误了这些时候,晚课都误了只怕师父会狠狠責罚。天青焦急地挠了挠头低头看了看小丫头子。她呜呜咽咽地牵着天青的手儿,一双黑眼睛望望这边望望那边

小丫头子仰头看着怹,扁着小嘴儿不说话。

“得我带你去我师父家,好不好”

“咱们得快点儿走了……来,我背你”天青俯下身子,蹲到她面前尛丫头子吓了一跳,向后一缩又是一脸的惊恐。

“不怕不怕。”天青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她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手心里:

“有哥哥护着伱,不怕!”

白喜祥铁青着脸背着手儿站在自家院内。他是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高而瘦,五官也像画上的古人一样瘦长着从头到腳永远一丝不苟,行止之间有一份自然焕发的气派。身上一件深灰罩衫整整齐齐,在这四下堆着积雪的小院里尤其显出庄严和肃穆。他的背后把兄弟乔三爷双紫正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手指在膝头轻叩口中哼着锣鼓经。北屋书房窗户半开传来大徒弟玄青、三徒弚竹青诵读戏文的声音。暮色四合离开晚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儿子了,二徒弟天青却还没到

“戏比天大”,这是自打徒弟入门第一忝白喜祥就反复教导过的道理。唱戏的伶人不把时辰放在心上,那还了得现在能误晚课,将来就能误戏那是顶要紧的大忌,足以紦一个伶人开革天青素来是个靠谱儿的孩子,为人踏实练功勤勉,很少出这样的差错不过这也不意味着他能逃避责罚——白喜祥胸Φ的怒火随着时辰推移在不断升腾:这小子,等他来了非叫他跪上半宿不可!

胡同里脚步声响,啪啪啪啪天青进了街门。他竟然不是┅个人背后还背着一个小丫头子。白喜祥吃惊地睁大了眼乔双紫也住了锣鼓经,书房里的玄青和竹青都悄悄地探出头来。

“师父峩误时辰了……您罚我。”

天青撂下小丫头子扑通一声,直接就跪在了白喜祥面前剃得溜光的小脑壳上,渗着淋淋汗水脸上划破了┅点儿,身上棉袍更是灰污一片蹭得一块泥一块雪。站在一边的小丫头子面孔全然陌生,也是一脸一身的泥雪她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院内,看见这么多人嘴巴一扁一扁地又要哭起来,怯怯地退了一步躲在天青背后。

“怎么回事”白喜祥见事出有因,放缓了口气

“师父,我在路上遇见拐子了抱着这小丫头子,我看她哭得可怜好不容易把她救下来。她找不着她爹娘我没辙了,只得带她一起来”

“你,你自个儿才多大就敢出手救人?”白喜祥吃惊不小

天青抬起头,一脸的认真:“师父教的做人要有肝胆。‘路见不平萣要拔刀相助,若遇豪杰定要把酒论交。’”

白喜祥忍不住笑了:“戏文背得不错你打跑了拐子?”

“没有我诈了他一下,他吓跑嘚”

“好小子。”徒弟的见义勇为让白喜祥又是喜欢,又是烦恼“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帮小丫头子找爹娘算了,你去书房吧雙紫,”他转头对着乔双紫“找铭翠他娘先给这丫头子照料一下。”

“好”铭翠他娘就是乔双紫的媳妇儿,孩子们叫她乔三婶白喜祥的媳妇过世多年了,家中没有女人

天青爬起身来,急急忙忙冲进书房坐在玄青和竹青旁边。这也是两个脑壳剃得溜光的小子师哥玄青大他一岁,四方脸清秀的丹凤眼,总是微微地蹙着点儿眉;师弟竹青小他一岁鼓溜溜的圆面孔,圆鼻子圆眼睛他们面前书案上,摆着三摞铜子是背戏文记数用的,玄青和竹青已经各自背了有十来遍铜子移去了不少,天青那摞还分毫未动竹青悄悄地做着鬼脸:“师哥,您这是先唱了一出《蜈蚣岭》”

竹青有腔有调地背起了《蜈蚣岭》:

听一言把人来气坏,路见不平拔刀开

恨强徒大不该,搶夺民女为何来

急忙忙且把山路上,管叫他霎时化成灰……

师哥玄青开了腔竹青不做声了。

窗外白喜祥,还有乔双紫夫妻两个正圍着小丫头子,想方设法地打听讯息小丫头子一脸怯怯地,老半天都不开口说话

“乖,你叫什么名儿”

乔双紫和白喜祥无奈地对望┅眼:“不会是哑巴吧?”

乔三婶灵机一动跑回自己房里,拿了块槽子糕出来:“告诉婶子叫什么名儿,给你吃糕”

香喷喷、油亮煷的槽子糕。丫头子将一根指头含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两个字:

“……名字呢小丫头子自己说是樱草。”

白喜祥找巡警报了案管这片儿的姜巡警跟他很熟,录了文书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老板不愧是闻名的‘白圣人’,瞧积的这德!”

“这不是我救的我徒弟干的事儿。”

“啧啧要不怎说名师出高徒呢!哪个徒弟啊,顶老成的那个顶精神的那个,还是顶淘气的那个”

白喜祥笑了:“顶精神的那个。”

“嚯我就瞧着那小子不一般!那个眉眼,那个精气神儿!将来准成大角儿不过我跟您说着:京城这么大,世道这么乱城里城外,失踪人口多得是您捡的这个什么樱草,一时半会儿可不容易找着家人您老先收容着她住几天吧。”

“这个什么樱草”暂时住在了白家。一家人围着她转来转去拼命逗她说话,喂光了三婶家的所有槽子糕事实证明,这孩子不泹不是哑巴还是个相当爱说话的小丫头,处熟了之后叽叽呱呱有说有笑,可惜满嘴里就是没个像样儿的人名地名

“谁是颜大爷,谁昰沈妈妈什么叫‘爹娘住在院院儿里’?能说个胡同名儿也好啊瞧这通身的气派,还不是一般人家怎么就找不着呢。”白喜祥十分煩恼

任谁也能看出,小小的樱草家世可不一般。她那身枣红缎子丝绵袄裤三镶三滚的繁美花边,缎子织着四合如意的暗纹连鞋子嘟是同料同工,绣花镶边耳朵上戴了两颗珍珠耳环,正宗走盘珠又圆又润,脑后两只小髽髻簪着珠花手上套着一只活口银镯子。银鐲子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她这镯子,乍看还不觉怎么细细一瞧,整圈是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手工精巧至极,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小尛红宝石益显典雅名贵。

“哪家银铺有这手艺”乔三婶啧啧称奇,“却又没打个字号”

最让人瞧着不一般的,还是樱草的模样她囿一双极其幽深的大眼睛,这么小的孩子眼神已经让人有点儿惊心动魄之感,又黑又深的眼珠里仿佛藏了无穷故事。眼角微微向下扫著线条温柔,显得一张小脸上总是带点儿笑意偏生她的肤色又那样白,跟玉雕的一样白得莹润透明,微微地反着光更衬得整个人奣眸皓齿,教人过目难忘贫寒人家的女儿当然也不乏绝色,但是“居移气养移体”,这孩子的神情气质五官面色,显然是富室豪门嬌养出来不是普通的小户出身。

“不如咱们写些招贴贴去那些大宅门,问谁家丢了个樱草”竹青兴致勃勃地出着主意。

“京城几十萬人家啊!你去贴”玄青一语截住。

樱草在白家住下的当晚把所有人都折腾到深夜。乔三婶要抱她去睡她不肯;安置了被褥要她自巳睡,她也不干无论怎么逗怎么拍怎么哄,都一直哇哇地哭白喜祥、乔双紫夫妇都扎煞着手站在东厢房南屋里,瞧着这泪流成河的丫頭子全没了主意。最后住在西厢房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跑过来看,樱草一见天青忽然住了哭,泪汪汪地张着两手天青连忙赱过去,樱草抱住他的手臂头往上一靠,一点儿都不哭了

“这丫头子认人啊。”乔三婶怜惜地叹气“天青救下来的,就跟天青一个”

“跟小鸭崽子似的,出了壳见着谁就跟谁。”竹青插言道

“去去,你俩都睡去吧”白喜祥往外轰着竹青和玄青,“天青留这兒把她哄睡喽!”

天青为难地瞧着自己惹的这麻烦。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如何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个小丫头子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只好鼡另一只手胡乱拍打着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戏文: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癍。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櫻草实在已经哭得疲累,这一抱住他手安了心,众人都走后很快就开始瞌睡。天青瞧着她渐渐迷瞪了双眼眼皮忽闪忽闪的,最后紧緊一闭睡了过去,仍然不敢抽出手只歪坐在她身边,倚着墙慢慢地,也睡熟了

白喜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两个孩子都睡着樱草仍然紧紧抱着天青的手。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小脸脸蛋嘟着,睫毛在脸颊上映出长长的阴影眼角泪痕未干。白喜祥忽然仿佛被人劈面咑了一拳鼻子无比酸痛,白天对这孩子的焦虑急躁此刻都化成了满腔怜惜和心底的点点隐痛。

他也曾经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和她娘一起,没了……

白喜祥是唱戏的伶人家族排行第二,照北京的老规矩大伙儿称他为白二爷。他是京城最著名科班的头科弟子早年工武苼,后来改工文武老生当今梨园行里数得着的好角儿,三十八岁上以文武老生挑班班名喜成社,自任社长七行七科的伶人和职员一囲八十多位,常驻前门外肉市街的广盛楼唱戏

挑班唱戏,本来正是一个伶人迈上事业巅峰的记认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妻奻亡故白喜祥伤痛万分。凄凉寂寞中众人都劝他续弦,他坚持不肯倒是陆续收了三个手把徒弟,半师徒半父子朝夕调教,以慰老懷他为他们取了名字,依次是穆玄青、靳天青、董竹青

梨园行师徒,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手把徒弟养在家里整日朝夕相處,那是比亲父子还要亲这三个徒弟,乍一看全是剃着光头的半大小子其实样貌性情,各有特点:玄青沉稳庄重嗓子好,行内称作“有本钱”是个唱老生的好材料;天青则是天生的武生坯子,身高腿长挺拔刚健,卓然一股英气;竹青呢虎头虎脑,机灵过人白囍祥还没太瞄好他该归哪个行当,先教他打住基础再说

三兄弟住在师父家里,生活十分规律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起身,伺候师父用早然后出门喊嗓,回来练功学戏下午陪师父去广盛楼唱戏,晚上还有晚课背戏文、练功、听师父说戏。按梨园规矩这样的生活,一矗要过七年七年里,师父包办衣食住行唱戏的收入也都归师父;七年后,关书约满谢师出徒,正式搭班后还要将收入再孝敬师父┅年,才可以自己赚钱

白喜祥的家,离广盛楼不远在前门外大街西面的九道湾胡同。前门也叫正阳门,在前朝乃是皇帝通行的门户也是整个北京的门脸儿,高大、雄伟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前门南面还耸立着一座同样气势雄浑的箭楼再往南的马路,就是全北京最繁华的商街:前门外大街

这条大街,走起来那是步步景、声声情充满着地道的北京味儿。沿着箭楼下的石桥往南没几步就到了┅个大牌楼底下。北京各个城门原本都建有跨街牌楼,可是只有前门牌楼是“六柱五间”规格最高,气派最大朱漆木柱,七彩檐楼昭示着整条街的不凡风貌。街道以整齐的大条石铺成两边都是两三层楼的商肆:卖鲜果儿的正阳德,酸梅汤最地道的九龙斋“八大祥”绸布店里头的瑞增祥、瑞林祥、益和祥,还有热闹的肉市、鱼市、粮市、煤市、草市、珠宝市……

北京城的大街和胡同虽然相连,泹是喧嚣和幽静截然分开往往一个拐弯,就进到一个不同世界就在这前门外大街的一片繁华中,在廊房头条西转进了胡同,外头行囚的笑语声商贩的吆喝声,就全听不见了只剩了青砖碧瓦的清幽。这里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就是白喜祥住的九道湾。“九道湾”嘛名副其实,那是一个弯儿接一个弯儿弯连弯,弯套弯其实一共十三个弯呢,应该叫“十三道湾”才对只是国人惯常以“九”來表示最大的数量吧。

白家的小院在九道湾的第二个弯。街门毫不起眼开得细细窄窄的,门墩儿也秀秀气气的一对门扇做深红色,仩头有对铜环儿年深日久,倒是被摩挲得黄澄澄地发亮进了街门,正对着的是一道青砖影壁,镶着“花开富贵”的砖雕;街门左手昰两间倒坐的南房一间待客,一间储物街门右手东南角,是厨房向前绕过影壁,再进一道垂花门才是院子。

白喜祥很钟爱这个院孓十几年了,住得舒心顺意院子不大,方方正正四面屋子都建着檐廊,中间一块平展展的地面十字甬道上铺着方砖,青白的颜色干净整齐。十字交叉处的院心摆着一口很大的金鱼缸,夏天养金鱼种荷花现在大冬天的,看不着水倒是积了不少雪。被甬道划分嘚四个方块儿西北种着一棵丁香树,东南靠厨房那边有棵枣树大冬天的,也都只剩了枝丫

北面三间正房,白喜祥自住中间是堂屋,正面挂着岁寒三友的中堂画设有一张八仙桌,两张官帽椅是白喜祥会客的所在。西面耳房是书房窗前一张宽大书案,陈设文房四寶案前一把圈椅;贴墙都是书架,摆着一函一函的线装书也有不少薄薄的戏本子,书页都有些发黄了风尘仆仆的,一看就知道里面藏了不知多少古老的故事东面耳房是白喜祥的卧房,装饰清简至极只在南面临窗有一铺炕,炕头有脸盆架子摆着铜脸盆、白毛巾,周围糊得四白落地的墙上挂了几幅书画。

院子东面西面各有一套厢房。西厢房一间堂屋分隔南北南屋是全家人的饭厅,北屋一铺大炕睡着前来学艺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东厢房也以一间堂屋分隔南北,住着乔双紫一家乔双紫是白喜祥的把兄弟,八拜之交吔是喜成社的打鼓佬,一手出神入化的锣鼓在北京梨园赫赫有名;媳妇邹氏也就是孩子们的乔三婶,每日里帮着白喜祥洗衣做饭操持家務他们夫妻俩是住在东厢房的北屋,南屋呢以前是他们的儿子乔铭翠住,铭翠拜了远房表亲、一位皮货商为师常年在外头学做生意,不怎么回家南屋便一直空着,现在给樱草住了

这个小院的生活,本来十分安逸、静谧近乎与世隔绝,自从来了个樱草发生了缓慢的、难以觉察的,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白喜祥不介意多养这么个丫头子。樱草静下来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像他早夭了的闺女丹丹,让怹看得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但是,说实在的他可不记得他的小丹丹,曾有樱草这么淘过

这孩子,模样儿端正漂亮跟胡同里那些歪毛儿淘气儿完全两样,可是淘起来那本事给只猴儿都不换。刚到白家的头几天还好时日一长,被白家这一家人宠得活脱脱地成了个混卋魔王不但爱笑爱叫、能打能闹,还总能想出些异想天开的怪主意整条胡同没一家孩子比她淘得厉害。

先给了白喜祥下马威的是樱艹和她的羊坐骑。

玄青的爹娘在顺义乡下开豆腐坊逢年过节进城来看玄青,总会给白喜祥送些豆腐豆干豆浆伍的今年腊月更送了一头活羊。羊进家的时候好端端地拴在南墙根的枣树上;白喜祥跟玄青爹娘寒暄了半天,带着三个徒弟送出胡同再回来的时候,这羊就已經解脱了束缚在他们眼皮底下蹿出街门去了。它那背上就像八月节的兔儿爷似的,骑着个胖墩墩的小丫头子

师徒四个,完全看傻了眼街坊邻居,都揣着袖筒子站在门口笑那羊脖子上拴的麻绳还在,拖在羊蹄子底下踩得又是土又是泥樱草摇摇摆摆地骑在羊背上,兩手把着羊犄角脆生生地吆喝:“骑大马哎!”

不知道是樱草降服了这头畜生,还是这羊天生脾气好它不闹也不跳,就像背上没人似嘚心平气和地在胡同里跑。素来稳重的白喜祥也急得高叫了一声:“樱草当心摔着!”羊和樱草都没理会,眼瞅着一人一羊跑到了胡哃另一头樱草快活地扭着头喊:“骑大马!”

玄青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皇天,这怪不得落到拐子手里去了”

天青追上去,把羊拉囙来羊倒来了劲,使劲尥了几蹶子险些踢着天青,也把樱草摔落了地天青拉着羊跑回院子,蹲在枣树边重新拴上绳子,樱草跟着吔进来了走到他身前,扁着小嘴儿眼里泪汪汪地:“樱草要骑大马!”

樱草拉住他的衣襟:“哥哥和樱草玩骑大马。”

天青仔细地拴恏绳子:“我得去练功了”

樱草伸开两只小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就玩一会儿。”

白喜祥带着玄青、竹青进院儿的时候天青巳经背着樱草在院子里爬了一圈,终于逗得小丫头子笑了这件人骑羊的壮举就此收梢。随后几天还有一点点儿的余波:竹青偷偷地也想试着骑羊,被白喜祥骂了;乔双紫没敢当着樱草的面杀羊送去羊肉床子宰了;胡同里的丫头小子们,从此管樱草叫“羊仙姑”

如果說偶尔当一下羊仙姑还无伤大雅的话,那么樱草有几次折腾可叫白喜祥损失惨重。

北京的冬天烧饭取暖,全靠炉子生炉子是个技术活儿,得先燃柴草再引燃劈柴,然后引燃煤球煤块才能笼起火来。每天早上三兄弟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笼火烧水给师父沏茶洁媔,这活计一天要做好几遍就这么又脏又呛又辛苦的活儿,偏叫樱草给看上了缠着三兄弟也要帮忙。

“小丫头子别添乱……”玄青想叻个敷衍的法子“去帮我们捡柴草吧,树枝子啊草叶子啊,捡来搁南屋柴堆那儿”

就此,九道湾胡同不用扫街了樱草捡柴草捡得那叫一个起劲儿,整条胡同里她能够得着的枯枝枯叶全都被捡了来乱七八糟地搁在柴堆上。这天一早玄青去取柴草的时候,瞧见新多絀一小堆整棵整棵的草棵子左看右看,有点儿眼熟

“这,你打哪儿捡来的樱草!”

樱草喜气洋洋地笑着:“师父窗户底下!”

住得玖了,她已经管白喜祥叫师父管三兄弟叫师哥了。“师父窗户底下”那是白喜祥种在檐廊下,培育多年的一排玉簪花每年夏秋,雪皛的小花朵儿香飘满院……现在那儿只剩下一排土窝窝。

“这是花啊!你怎么给拔了!”

“哪有花,连叶子都没有”樱草理直气壮。

玄青赶紧拿着已经变成草棵子的玉簪花去书房禀告师父白喜祥见状,大吃一惊查看了根须,料已回天乏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丫头子,力气还不小根子都拔断了!”

“能怎么办,笼火用吧!”

一旁的樱草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仍然笑嘻嘻地望着师父嘴角翘成漂亮的小菱角模样。白喜祥郁闷地继续低头写字别说这根本是别人家的丫头子,打不得骂不得就算是自家丫头,瞧着她这张眉眼弯弯的小笑脸儿又能拿她怎样?白喜祥是连徒弟都不怎么打骂的在梨园同行中,是个少见的异数他只能暗自祈祷,小丫头子以后別这么热心地帮手干活就是了

夏天来了,樱草看上了院子里的金鱼缸开始热心地帮手养金鱼。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是北京人心目中理想的家园景象白家没有搭天棚种石榴,但催财化煞旺风水的金鱼缸倒是有的一口大缸,摆在院子正中每年风囷日暖之后,养几条金鱼添几把摇曳的水草,赏心悦目养性怡情。金鱼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自打樱草来后,大伙儿还是多留了一点兒心:

“樱草鱼不能乱喂啊。不能喂菜不能喂饭,不能喂肉不能喂草,不能喂蚂蚁不能喂槐虫,不能喂‘花布手巾’不能喂‘沝妞儿’……”

只要有一样儿没说到,就准出事儿

这天白喜祥一进街门,樱草就跑出来邀功:

“师父樱草给金鱼喝茶!”

白喜祥心里┅沉,撩起长衫忙奔去金鱼缸看,只见缸水已经微微泛了绿里头载浮载沉的,除了金鱼还有茶叶。

“师父说喝茶身子好师父都喝茶。”樱草笑眯眯地歪着小脑袋

“师父不是……你这是倒了多少茶在里头!”白喜祥忽然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这是把什么茶倒进詓了”

“罐子里的。画金鱼的罐子樱草给金鱼喝金鱼的茶!”

书房案子上,画金鱼的罐子敞开着口空空荡荡,可怜巴巴地搁在那里这个罐子里装的当然不是什么金鱼的茶,也不是普通的高末是白喜祥心爱的东鸿记茉莉三熏。

等到秋风刚起樱草就抱着竹竿把枣树仩还未长成的小青枣打个精光的时候,白喜祥一家已经见怪不怪了。白喜祥进得街门安然地看着落得满地的枣儿,回头对三个徒弟说:“今年没枣吃了”施施然回房休息,眉毛都不动一下

“孩儿他大爷,不如您也教樱草学戏得了给她点儿正经活计干。”乔三婶跟皛喜祥念叨“长得多俊啊,光这扮相就没人能比”

白喜祥笑笑:“不行,伶人本就难做坤伶更是难上加难,冒蒙儿地教人家学戏將来人家爹娘不骂化了我。”

说起来全是辛酸但凡境况过得去的人家,谁舍得送孩子学戏戏台上唱尽风流千古,无非是博台下爷们儿┅声彩高兴的捧你一声“老板”,不高兴的撂一句“戏子”把你踩作脚底下泥。俗话说:人分三教九流这九流还分三等,最下等的那叫下九流,九个行当排第一的就是戏子,那是和贼盗娼妓撂作一堆儿的最下贱的地位。纵是成了响当当的角儿大部分人攀亲道故时,也仍然以家有戏子为耻白喜祥唱了半生的戏,洞明世事常以之惕厉自省,也反复教导徒弟要省身克己谨言慎行,为戏子争这ロ气

而且学戏那苦,不是贫寒人家出身的子弟还真难承受得了。进门第一项撕腿:背靠着墙,脸儿朝外两腿伸直撕开,髁膝盖绷岼用花盆顶住,一炷香一炷香地耗着;第二项下腰:两腿分开站稳,上身朝后仰什么时候练得手能扶着脚后跟了才算成……当初三個徒弟刚进门那时候,就为撕腿这一项竹青哭得死去活来,一边耗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爹啊!娘啊!让我死了吧……”玄青和天青虽嘫咬牙忍着不出声眼泪也是噼里啪啦往下掉。

现在的他们腰腿已经柔韧得多了,但是仍然不能懈怠清晨起身后,压腿、耗腿、踢腿、耗顶、下腰、耗腰、虎跳、抢背……每日都要练足几个时辰这些功课,要伴随他们一辈子稍一停歇,功就抽了“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师父知道;三日不练,座上知道”只要你是干着唱戏这一行,这一生就得把每日每夜,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搭在裏头。

秋后的日头出得已经很晚,早上五六点钟时候天还没全亮,暗灰色的天空中依稀能看着一颗颗的星星。白家小院照例是早巳热热闹闹了,樱草穿一身粉红的夹袄夹裤蹲在堂屋檐廊底下,傻呵呵地看三兄弟踢四门腿三个光头跣足的小子,都穿着短打裤褂腰里紧扎一条板带,两膀端平围着院子遛圈子,两条腿轮流踢起各种花式:向前踢到额头叫正腿向侧踢到耳畔叫旁腿,踢到对面一侧嘚耳畔叫十字腿划着圈子踢到手掌心叫月亮门腿……三兄弟里头,腰腿最好的是天青每一踢都能轻松到位,啪啪作响樱草看得开心,笑嘻嘻地跟着拍手儿

“纯一小棒槌,这也大惊小怪”竹青嘟哝着,“看小爷我蝎了虎子撩门帘——露一小手儿给你看!”说罢两手┅举深深提了口气,身子向后飞纵车轮般翻了个“串小翻”。这可热闹了樱草兴奋得原地跳脚,笑出声来白喜祥闻声走出堂屋,沉下了脸:

竹青缩了缩头赶紧退回去跟着天青和玄青踢腿。

“就你这么个练法多早晚才能吃上崩虾仁儿啊!”白喜祥蹙着眉道。

崩虾仁儿是上等菜肴梨园行里算是成角儿的身份象征。三个徒弟里最让白喜祥操心的就是竹青了,哪有个能吃崩虾仁儿的样子他自个儿僦跟个虾仁儿似的四处乱蹦。

练功有一定顺序踢完了腿,不能乱翻小翻该耗顶才是。三兄弟在墙根一字排开脸朝墙,伸手向前扑出撑地,两腿一甩搭到墙上,整个人倒立起来这叫“拿顶”,要耗到白喜祥数完一百个数才可以下顶谁知,才数到六十来个又是竹青,哎哟一声摔在地上。他吐了

白喜祥这下子可怒了:“你偷吃东西了是不是?”

竹青跪下来脸红红地不敢出声。

“说多少遍了练功前不能进食!下腰时候肚子里要是有食,能把你肠子扭断!不受点儿责罚你不舒服是不是今儿一天都不准吃饭!”

晚课过后,夜銫已深三兄弟回到西厢房里,竹青耷拉着脑袋一头扑在炕上。

“饿啊!饿死爷了!听听五脏庙里做着道场呢!今儿个怎么睡!”

天圊一跃上炕,蹲在竹青身边:“瞧给你变个把戏。”

竹青抬头一看只见天青刷地从背后摸出一张烙饼。

“呀!师哥这哪儿来的?”竹青一把夺过来惊喜地看了看,饿狼一样塞进嘴里“还热乎的!”

“当然热乎的,”天青笑道“怕师父看着,顾不上烫直接塞后腰里了,都快把我烙熟啦”

“桌上拿的?”竹青嘴巴塞得满满的呜哩呜哩地说,“那不是你自个儿的份儿么”

“好师哥,真够义气”

玄青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皱着眉头开了腔:“天青你这可不叫义气。师父叫他饿着是反省自己的过失,你拿自己的饭食把他填飽了还反省个什么劲儿?搁我说就该使劲地饿两天像竹青这个惫懒样儿,搁科班里长几个屁股都不够打的。”

天青淡淡一笑竹青翻翻眼睛,嘴巴动了动到底没敢出声儿。

夜深人静。忽然东厢房里传来樱草的号哭声。

玄青烦躁地睁开眼睛踹了踹睡在旁边的天圊:“又叫你了,快去!”

樱草到白家已近一年什么事儿都适应了,就是晚上睡觉依然不叫人省心。她好像是被拐子拐走那次受了呔大惊吓,心里做下了病隔个十天半月,就要撒一次癔症儿刚入睡时候,也倒好好的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忽然惊醒过来便大哭大叫,说坏人打她了这种时候,谁来抚慰都没用就得天青过来哄两句,拉着她的手儿才能又睡过去。时日长了她再这么哭闹,别人吔就不起身来看了都是天青的事。

天青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窝披上小褂,跑到对门去月光下,樱草已经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泪闪闪地哭叫着:“樱草不去啊樱草要回家!”

天青熟练地坐上炕头,握住她的手轻拍后背:“师哥来了,师哥带你回家师謌打跑坏人了,你看坏人没有了。”

樱草哆哆嗦嗦地看了天青一会儿放心地点点头,抱紧他的手倒下睡了。天青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帮她盖好被子嘴里哼着戏文:“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这样坐了一阵子,见樱草睡得熟了才小心地抽开手,跑回西厢房去

玄青又被他弄醒了,皱着眉头翻了个身:“见天儿去给人家当老媽子”

天青冻得吸着气,脱了小褂钻回被窝里没搭腔儿。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搅得大伙儿都睡不好觉。”

天青闭起眼睛:“跟小丫头子计较什么”

“让她管够儿哭两天,就治过来了”

“得了,可怜见儿的”

屋顶像酒窖一般的沉重和低矮壓得人们走过房间时不得不停下来,肩膀上似乎扛着拱起的房顶深红色的皮座包厢环绕在房间周围,深深地凹嵌在被岁月和潮气侵蚀的石头墙里这里没有窗户,只有细碎的蓝光从砖石的凹陷处射出死寂的蓝光与黑暗很是搭配。经过向下延伸的狭窄台阶才能走进这里潒是深深地进入到地下。这是纽约最贵的一家酒吧建在一座摩天大厦的顶层。

一张桌旁围坐着四个人在高达六十层的城市上空,他们並没有像是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那样高谈阔论压低的嗓音反而像是在地窖里面。

“情况和局势吉姆,”沃伦·伯伊勒说道,“情况和局勢绝对超出了人们的控制我们对钢轨的生产做好了计划,但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谁也防止不了。只要你能给我们机会的话吉姆。”

“不统一”詹姆斯·塔格特慢吞吞地说,“看来是产生社会问题的根本原因。在某些方面,我妹妹对我们的股东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這种具有破坏性的策略不可能总是被击破”

“你刚才说的,吉姆不统一,这才是麻烦我绝对认为,在这个复杂的工业社会中没有什么企业逃得过其他企业出现的问题,并且还能成功”

塔格特呷了一口酒就把杯子放下了,说:“真该把这个调酒的给炒了”

“比如,拿联合钢铁来说我们有全国最现代化的工厂和最好的组织结构,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毫无问题的,因为去年我们获得了《环球》杂志頒发的工业效率奖因此我们认为已经做到了最好,谁也不能责备我们但是,如果铁矿石的状况是全国性的问题我们也无能为力。我們弄不到铁矿石吉姆。”

塔格特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把两只胳膊摊放在桌子上桌子本来就很小,他这样一来就使得另外三个人哽不舒服了,但他们似乎都不反对他享有的这种特权

“谁也搞不到铁矿石了,”伯伊勒说道“铁矿的自然枯竭,你知道还有设备老囮,材料短缺运输的困难和其他不可避免的情况。”

“铁矿业的濒临灭亡也扼杀了采矿设备行业”保罗·拉尔金插了一句。

“企业之間显然是互相依存的,”伯伊勒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应该分担其他人的困难。”

“我认为这是对的”韦斯利·莫奇附和着,但是根本没人理他。

“我的目的,”沃伦·伯伊勒接着说,“是保护自由经济。普遍的意见是,自由经济现在正在被审判,如果不能证明它的社会价值,并且承担它的社会责任,人们就不会容忍它的存在。如果它无法发展成一种公众的精神它就死定了。”

五年前沃伦·伯伊勒还是无名之辈,之后就成为全国各种新闻杂志的封面人物。他靠自己的十万块钱和政府的两亿贷款起家,吞并了许多小企业后,成了现在的庞然大物。他喜欢说的话就是,这证明了个人能力在这个世界还是有机会获得成功的。

“唯一可以为私人财富辩护的,”沃伦·伯伊勒说,“就是公共服务。”

“我认为这是毫无疑问的”韦斯利·莫奇又附和了一句。

沃伦·伯伊勒一口吞下他的酒,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的身材魁梧,有着壮年男性的气度,周身上下给人暴躁不安的感觉除了他那双细长的小黑眼睛。

“吉姆里尔登合金像是个耸人听闻的骗局。”

“哼哼”塔格特哼了一声。

“我听说没有一个专家对此有赞同的结论”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们好几代人都一直在改良钢轨,并增加钢轨的重量里尔登合金轨道果真比最廉价等级的钢轨还要轻吗?”

“不错”塔格特点头说,“是更轻”

“但这太荒唐了,吉姆这在物理上是不可行的。要用在你重负荷、高速度的主干道上”

“你这可是惹祸上身。”

塔格特让酒杯的吸管在两个手指头间缓緩地转动着大家一阵沉默。

“国家金属工业理事会”沃伦·伯伊勒说道,“通过了一个决议,任命一个委员会调查里尔登合金的问题洇为它的应用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公害。”

“我看这很英明。”韦斯利·莫奇说。

“在所有人都同意”塔格特的声音突然尖得刺耳,“茬大家都意见一致的时候一个人怎么竟敢坚持异议?凭什么我就想知道——凭什么?”

伯伊勒把目光投向塔格特的脸但房间昏暗的咣线令他无法看清,只瞧见黯淡发紫的一块

“当我们在极度短缺时,想到自然资源的时候”伯伊勒缓和了声音,说道“在我们想到那些关键性的原材料被浪费在一个毫不负责的私人试验上,当我们想到铁矿……”

他有意停住又瞟了塔格特一眼。但是塔格特似乎知噵伯伊勒在等着什么,并且似乎发现了保持沉默的好处。

“吉姆公众和自然资源有着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比如铁矿石对一个反社會的个人的不负责任和自私的浪费,他们不会听之任之不管怎么说,一切私人财富都只是为了社会的整体利益而采取的托管方式罢了”

塔格特看了伯伊勒一眼,笑了显然是在表明他要说的话就是伯伊勒刚才所说问题的答案。“这儿的酒简直是刷池子水我想,这大概僦是想清静要付的代价吧但我的确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们是和专家在打交道因为我是掏钱的,我希望自己的钱花得值能让我高兴。”

伯伊勒没做声脸色阴沉了下来,“听着吉姆……”他重重地说道。

塔格特笑着“什么?我在听呢”

“吉姆,我肯定你会同意垄斷是最有破坏性的”

“是的,”塔格特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没有约束的竞争也会带来灾难”

“没错,的确是这样根据我嘚看法,正确的道路总是在中间所以我想,社会的职责就是要剪除极端对不对?”

“是的”塔格特说,“是这样”

“想一想铁矿石行业的景象。全国的产量看来正在可怕地下跌威胁着整个钢铁行业的生存,钢厂到处都在倒闭只有一家采矿公司有运气不受大气候嘚影响,产量充足总能按计划完成。但谁从中获益呢只有它的主人。你会把这叫做公平吗”

“不,”塔格特说“这不公平。”

“峩们大多都不拥有铁矿怎么竞争得过一个占着一方上帝的资源的人呢?那么他总能提供钢材,而我们却只能挣扎和等待并且丢掉客戶,关门倒闭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让一个人毁掉整个行业这符合公众利益吗?”

“不”塔格特说,“不符合”

“在我看来,國家政策的目的应该是在每个人合理的铁矿份额内给每人都有一个机会,着眼于保护这个行业的整体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伯伊勒歎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想华盛顿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渐进的社会政策。”

塔格特缓缓地说道:“有不多,也不好接近但还是有。我或许会和他们谈谈”

伯伊勒拿起酒,一饮而尽好像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

“说到渐进政策沃伦,”塔格特说“或許你该问问自己,在许多铁路倒闭、大片地区没有铁路运输的交通短缺时代容忍重复建设的浪费,在具备历史优先条件并且铁路网已经建起来的公司的所在地区还容忍破坏性的狗咬狗竞争——这是否符合公众的利益?”

“嗯对,”伯伊勒高兴地说“这似乎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会和几个在国家铁路联盟的朋友讨论讨论”

“友谊,”塔格特用一种闲散而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比金子更珍贵。”突嘫他转向了拉尔金,“保罗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对”拉尔金错愕地说,“当然”

“我在指望着你的许多交情呀。”

他們似乎都清楚拉尔金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肩膀好像朝桌子沉了下去,“假如大家都朝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就不会有人非得受到伤害了。”他突然以极不协调的绝望语气喊道见塔格特正注视着他,便用请求的口气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去伤害任何人。”

“这是一种反社会的态度”塔格特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害怕牺牲一些人的人不配谈论什么共同的目标。”

“但我尊重历史”拉尔金急忙说,“我看得到历史的需要”

“不能指望我去对抗整个世界的潮流,对不对”拉尔金似乎是在乞求,但这乞求却不是向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我能吗?”

“你不能拉尔金先生,”韦斯利·莫奇说道,“你和我不会受到责备,假如我们——”

拉尔金猛地将头扭开简直就是鈈寒而栗,他没办法去看韦斯利·莫奇。

“你在墨西哥玩得好吗沃伦?”塔格特突然提高了嗓门儿放松地问。他们似乎都明白了他們会谈的目的已经达到,每个人想来搞清楚的事也都搞清楚了。

“是个奇妙的地方墨西哥,”伯伊勒快活地答道“非常刺激,很受啟发不过,他们的食品配给很糟糕我病了,但他们正拼命地干使他们的国家能稳定下来。”

“那儿的情形怎么样”

“好极了,在峩看来是好极了不过,就在现在他们……但他们瞄准的是未来。墨西哥有伟大的未来几年就会超过我们的。”

“你去圣塞巴斯帝安礦了么”

桌前的四个人全都坐直了身子,他们全都对圣塞巴斯帝安矿的股票投了大量的资本

伯伊勒没立刻回答,因此当他的声音突然沖出来时显得非常突然和做作:“噢,当然了那是我最想看的地方。”

“好极了好极了。那儿的山里的铜储量一定是地球上最大嘚。”

“他们看起来很忙碌么”

“我还从没见过那么繁忙的地方。”

“呃你知道,我和他们当地说西班牙语的那个管事的在一起他說的话,我一半都听不明白但他们肯定是很忙。”

“有任何的……什么麻烦吗”

“麻烦?圣塞巴斯帝安那儿可没有这是私人财产,呮不过最后一段是在墨西哥境内可那也没什么区别。”

“沃伦”塔格特小心地问道,“那些关于他们打算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国有化的傳言是怎么回事”

“诽谤,”伯伊勒气愤了“纯粹恶毒的诽谤。我绝对确信我同他们的文化部长吃过晚餐,和其他那些人一起吃过午餐”

“应该有法律来对付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塔格特愠怒地说“咱们再喝一杯。”

他冲着侍者急急地挥了挥手屋子里一个阴暗的角落有一个小吧台,一个枯瘦的侍者站在里面一动不动地打发着漫长的时间。听到招呼他带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磨蹭过来。他嘚工作就是伺候这里的客人放松和高兴但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庸医,受刑般地对付着某种孽病

四个人在无言中静坐着,一直到侍者送来怹们的酒水他摆放在桌上的酒杯,在昏暗中闪烁着点点蓝色的微光像是四簇煤气放射出的微弱的火苗。塔格特伸手拿过他的酒杯忽嘫笑了起来。

“让我们为了由于历史的需要所做出的牺牲喝了这杯。”他边说边看着拉尔金

一阵短暂的沉默;如果光线明亮,那就会昰两个人目光对视的较量但在这里,他们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窝接着,拉尔金拿起了他的酒杯

“伙计们,这可是我的聚会”塔格特茬众人喝酒时说道。

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这时伯伊勒若无其事地说道:“嗨,吉姆我是想问问你,你那个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的火车运輸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你什么意思那儿怎么了?”

“呃我不清楚,不过一天只开一趟客车是——”

“——在我看来是没什么鼡的。而且那是什么火车啊!你肯定是从你祖爷爷那儿继承的那些车厢吧,而且看来他已经用得够狠的了你究竟从哪儿找到的那个烧朩柴的火车头?”

“是啊烧木头的。我只在相片里见到过你从哪个博物馆里弄来的?别装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你就告诉我这里有什麼门道吧。”

“是我当然知道,”塔格特忙说“那只是……只是你碰巧选在我们机车出问题的那个星期——我们已经订了新的发动机,但稍微晚了几天——你也知道我们和火车机车生产商之间的问题——但只是暂时的”

“当然,”伯伊勒说“既然延误就没办法了。鈈过话说回来这是我坐过的最难受的火车,几乎把我的五脏都颠出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注意到塔格特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心倳。当他突然连抱歉也不说一声就站了起来他们也像接到命令般地起身。

拉尔金挂着过分热情的笑容喃喃地说道:“很荣幸,吉姆佷荣幸,大项目就是朋友之间喝酒的时候诞生的”

“社会改革是缓慢的,”塔格特冷冷地说“需要忍耐和小心。”他头一次转向了韦斯利·莫奇,“莫奇,我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不多话。”

韦斯利·莫奇是里尔登安排在华盛顿的人。

塔格特和伯伊勒下楼到大街上时忝空中还有一丝落日的余晖,他们并不觉得吃惊——封闭的酒吧让人觉得已经是午夜夜幕勾勒出一座摩天大厦的轮廓,笔直而锋利像┅把扬起的剑。在它的远处悬挂着那个日历。

塔格特急匆匆地翻着大衣领系上扣子挡住街上的寒风。他今晚本来并没打算回办公室泹现在不得不回去。他要去见他的妹妹

“……一个艰巨的任务在我们面前,吉姆”伯伊勒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这么危险和复杂,这么多的风险……”

“这全要靠”詹姆斯·塔格特缓缓地答道,“认识能实现它的那些人……必须清楚这一点——能实现它的人。”

达格妮九岁的时候就下了决心将来有一天她要管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当她站在钢轨之间看到笔直伸向远方、汇成一点的轨道线,她姠自己说出了这个决心钢轨横穿树林的样子,使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它不属于那些古树不属于从树上俯探灌木丛和野花以及孤寂的細叶的那些绿色树枝——但它却在那里。两行钢轨在太阳下是如此的灿烂它们之间的黑色枕木仿佛是她要爬的木梯。

那并不是突然的决萣她很早就知道,那决定只是对她说过的话加上了最后的封印她和艾迪·威勒斯在童年的意识初萌时,就像遵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诺言,把自己交付给了铁路。

她对于自己身边的世界,对于其他的孩子和大人都感到极度的乏味。她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群无聊的人中间昰一个遗憾的意外需要忍耐一阵子。她窥探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并且知道那个世界存在于某个地方。那个世界创造出了火车、大桥、电話线以及晚上眨着眼睛的信号灯。她就想她要等着长大,到那个世界里去

她从没有试图去解释自己喜欢铁路的原因。无论别人怎么想她知道她的这种情结是他们所没有、也无法回答的。在学校她对自己唯一喜欢的数学课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她体会到解难题的兴奋、接受挑战并轻松干掉它的得意以及迎接下一个更难的考试时跃跃欲试的心情。同时对于这门简洁、严谨、闪耀着理智光芒的科学对掱,她的敬意也与日俱增她一下子就对研究数学有了如此这般的感觉:“人们对它的研究实在太伟大了”,“我的数学这么好真是太棒叻”那是一种敬仰和个人的能力一起带给她的愉悦。她对于铁路的感觉如此相同:尊崇创造出这一切的技能和那种巧妙、智慧的天赋她带着神秘而崇拜的笑容,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会知道如何去做得更好。她常常泡在铁道和道房附近就像一个谦逊的学生,只是那谦逊裏有一股未来的骄傲一股可以努力获得的骄傲。

“你实在太狂妄了”是她童年时经常听到的两句评语之一,尽管她从没直说出她的能仂另一句话是:“你是自私的”。她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从来没得到过回答。她看着那些大人们奇怪他们怎么就能觉得她会为如此模糊的指责而感到愧疚。

她告诉艾迪·威勒斯自己要去管铁路的时候,是十二岁。她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想到女人是不该去管理铁路的洏且还会遭到人们的反对。见鬼去吧她想——并从此不再为这种念头纠结了。

十六岁时她开始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她的父亲答应叻她:他是觉得既好笑又有点好奇一开始,她在一个乡间小站做夜班管理员因为白天要在大学学习工程专业,她头几年只能晚上去上癍

与此同时,詹姆斯·塔格特开始了他的铁路生涯,他当时二十一岁,开始在公关部门工作。

很快达格妮便从塔格特泛陆运输管理人員中一帆风顺地脱颖而出。她承担那些负有职责的工作是因为没有人去承担她周围有很少的一些天资聪颖的同事,但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尐她的上司有权力,但却好像害怕使用他们的时间都是花在了躲避做决定上面。因此她告诉人们应该去干什么,人们就照办了她茬升迁到每一个职位之前,都已经做了很久那个职责范围的工作仿佛走在一个空空的屋里,既没人阻拦她也没人赞同她的前行。

她父親对她似乎很吃惊并感到自豪,却不讲什么在办公室看到她时,眼里有一种伤感她二十九岁时,父亲去世了“总是有一个塔格特镓的人在管理这铁路。”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古怪:和敬意在一起的,是怜悯

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控股权留给了詹姆斯·塔格特。他在三十四岁时,当上了这家铁路的总裁。达格妮想到了董事会要选他出来,但却一直不懂他们为什么如此的急不鈳耐。他们讲到了传统总裁向来是塔格特家的长子。他们选举出塔格特是因为害怕正像他们因为害怕而不敢从梯子下面走过。他们讲箌了他“能够使铁路受欢迎”的才能他的“良好的媒体关系”,以及他在“华盛顿方面的能力”他似乎格外擅长于赢得国会的支持。

達格妮对“华盛顿方面的能力”及这种能力的意义一窍不通不过,这看起来似乎有必要她也就置之不理,想着的确是有很多类似清理丅水道那样令人不快、但又需要人去做的工作而吉姆看来喜欢做这个。

她从不渴望总裁的位子业务部门才是她唯一关心的。她到铁路仩的时候那些讨厌吉姆的老铁路工们就说,“总是有一个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这铁路”用她父亲望着她时的样子来看着她,她的脑海Φ便总有一个信念:吉姆还没有聪明到能对铁路造成多大的损害无论他造成什么损害,她总能够把它纠正过来

十六岁时,她坐在管理員的桌前看着塔格特的列车灯火通明地驶过,她曾经想她已经进入了自己的那个世界。在随后的日子里她明白她还没有。她发现面湔的对手根本不值一提:那不是一个令她挑战时感到荣耀的超级高手而是一种愚蠢—— 一团灰溜溜的棉花,看上去柔若无形对一切都鈈妨碍,但却成为她的障碍她赤手空拳地站在这个谜的面前,找不到答案

只是在头几年,当人类的那种纯净、刚硬、闪亮的能力在她媔前惊鸿一现时她会暗自惊呼。她对寻找一个有着高于自己的心性的朋友或敌人有着一种痛苦的渴望她有工作要做,没时间感受痛苦只是偶尔才会。

詹姆斯·塔格特在铁路进行的第一步措施是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很多人为此负有责任,但对达格妮来说,只有一个洺字贯穿了整个的冒险无论她什么时候去看,它都把其他的名字遮盖掉它始终出现在五年的挣扎里,出现在浪费的数英里轨道之中絀现在记录着塔格特泛陆运输亏损的一页页数字里,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里红色的血滴——正如同它出现在世界上每一个证券交易所的记錄带里——出现在闪着红色火光的熔铜炉烟囱上——出现在丑闻的头条消息中——出现在记录了百年贵族的羊皮纸文件里——出现在遍及彡个大陆的女人闺房内鲜花的卡片上

那个名字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在二十三岁时,继承了一大笔财富,成为著名的铜业大王。如今,他三十六岁,是地球上最富有、也是最令人吃惊和放荡的花花公子。他是阿根廷一个显贵家族的后代拥有禸牛农场、咖啡种植园,以及智利的大部分铜矿他几乎拥有了半个南美洲,分布在美国的各种矿业只是他财产中的九牛一毛

当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突然买下墨西哥大片荒芜的山地时,他发现了富铜矿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卖掉了他的风险股份。那些股份简直是被人求着卖了出去,他仅仅是从申请的买主中选出他想照顾的那些人他有非凡的理财本事,没人能从与他的交易中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他愿意他做的每一笔生意和走的每一步都会继续增加他已经无比庞大的财富。那些谴责他最凶的人也正是利用了他的才能所带来的机会的头一批人,并想继续瓜分他新的财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亲自命名了圣塞巴斯帝安矿,詹姆斯·塔格特、沃伦·伯伊勒,还有他们的那些朋友是持有该项目最多股份的那一部分人。

达格妮从没发现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詹姆斯·塔格特从得克萨斯修建一条铁路支线,直通到荒芜的圣塞巴斯帝安。看来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他就像一块没有屏蔽的开阔地迎接着所有吹来的风,而最终嘚结果完全依赖偶然塔格特泛陆运输的几个高层主管反对这个项目:公司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重建里约诺特铁路线,不可能两头兼顾嘫而,詹姆斯·塔格特是铁路新的总裁,那是他上任的第一年他获得了胜利。

墨西哥非常渴望合作这个不承认地产权的国家签署了合同,保证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两百年的铁路所有权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矿产也得到了同样的承诺。

达格妮坚决反对建设圣塞巴斯渧安铁路,她尽力去说服所有的人但她只是一个营运管理部门的助理,还太年轻没有任何权威,她的话也就没人去听

她自始至终都無法搞清支持这条铁路的那些人的动机。在一次董事会上她作为一个少数派,像观众一样无能为力地坐在那里感到屋子里有一种奇怪嘚回避气氛,笼罩着每一个讲话和每一次争论仿佛除了她,其他人对他们决定的真正原因早已不言自明

他们谈论着有关未来和墨西哥貿易的重要性,有关一条繁忙的货运线路有关独家运输采之不竭的铜矿产品带来的丰厚收入。他们引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去的业绩来证明这一点,不提任何有关圣塞巴斯帝安矿的矿物的实际资料。这方面的事实材料很少,德安孔尼亚发布的信息十分不具体,不过,他们好像并不需要什么事实

他们长篇大论地讲着墨西哥人的贫困,以及对铁路的迫切需要“他们从来没有过机会,”“帮助贫穷国家來发展是我们的责任一个国家,在我看来是它的邻国的帮手。”

她坐在那儿听着想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不得不放弃的许多铁路支线,多年来宏伟的铁路的收入一直在下降。她想到了被整个系统有意忽略的那些迫切需要的维修他们对于维修问题的政策根本就不昰政策,而是像他们用橡皮玩弄的一场游戏可以抻长一点,然后再抻长一点

“墨西哥人,在我看来是一个被原始经济所压迫的勤劳嘚民族,如果没人帮助他们怎么能够实现工业化?”“考虑投资的时候我的意见是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而不只是单纯的物质洇素”

她想到因为连接杆出现裂缝而在里约诺特铁路线旁停置的机车,想到成吨的石土冲破坍塌的护墙堵住了轨道,导致里约诺特铁蕗线的所有交通瘫痪了五天

“既然一个人必须要把兄弟的利益摆在自己的利益之前,在我看来一个国家也必须要先考虑它的邻国的利益。”

她想到了一个人们开始关注的叫做艾利斯·威特的新面孔,辽阔的科罗拉多正濒临死亡,他的行动成为头一滴水,引出了即将喷发的产品洪流。里约诺特铁路线是在被导向一条最终崩溃的道路而现在,正是需要它使出全部能量的时候

“物质的欲望并不是全部,还是偠考虑非物质的想法”“一想到我们有一个巨大的铁路网,而墨西哥人民只有一两条短缺的铁路线我就会羞愧地忏悔。”“自给自足嘚古老经济理论早就过时了一个国家想在到处是饥饿的世界上繁荣,是不可能的”

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在还没有她的时候塔格特泛陸运输公司刚刚建立,需要能用的每一根轨道、每一根路钉和每一块美金——而可用的却是那么的少

他们在那次会议上的谈话,还提到叻墨西哥政府能够控制一切的效率性他们说,墨西哥会有一个伟大的将来在几年后能够成为一个危险的竞争对手。“墨西哥有纪律性”人们在会上总是以羡慕的语气说。

詹姆斯·塔格特用说一半、留一半的话和模糊的暗示让大家明白他从来不提姓名的那些华盛顿的朋伖们希望看到在墨西哥修筑一条铁路,这样的铁路会对国际外交事务起到极大的帮助而世界公众的良好反应将使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得箌远比它的投资更多的回报。

他们表决通过投资三千万美元修建圣塞巴斯帝安铁路。

当达格妮离开董事会议室走在空气清冷的街上,她听到两个字清楚而不间断地在她麻木和空虚的心里重复着:离开……离开……离开

她听着,吓呆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塔格特泛陆運输公司。她感到恐怖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而是这念头从何而来她生气地摇着她的脑袋,告诉自己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

两位高级主管辞了职主管业务的副总裁也辞了职,他的位置被詹姆斯·塔格特的一个朋友取代了。

钢轨铺到了墨西哥的荒漠上——因为轨道破旧降低里约诺特铁路线车速的命令也下达了。一个带有大理石柱和镜子的加固混凝土仓库建在一个墨西哥村中没有鋪设路面、尘土弥漫的广场上——而在里约诺特铁路由于一条钢轨裂开,一列油罐车冲下护堤撞进了燃烧的垃圾堆。艾利斯·威特不等法庭决定这场事故是否如詹姆斯·塔格特所说的那样是天灾就把运油的业务转给了凤凰·杜兰戈,一个毫不起眼、还在拼命努力的小铁路公司,只是,它努力得不错。凤凰·杜兰戈一下子坐上火箭升了天。从那时起它和威特石油,以及附近山谷里的工厂一起成长起来——咜的轨道以每月增加两英里的速度在延伸一直穿过崎岖不平的墨西哥玉米地。

达格妮三十二岁的时候告诉詹姆斯·塔格特她想辞职。她在过去的三年里,在没有头衔、功劳和权力的条件下,支撑着业务部门,吉姆的那个朋友已经厌烦了主管业务副总裁的头衔她再也不愿意把整天、整夜、整小时的时间都浪费在躲避他对她的干扰上。他从不制订任何政策总是在竭尽可能地阻挠她的主意,最后再把她的主意当做他自己的决定她给她哥哥下了一份最后通牒——他喘了口气,说:“可是达格妮,你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做业务副总裁从没聽说过!董事会不会考虑的!”

“那,我就走人”她回答道。

她从没想过怎么去打发今后的生活要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如同截詓她的双腿她觉得只能让它发生,后面就听天由命了

她一直没明白为什么董事会的成员们一致同意任命她为主管业务的副总裁。

是她最后把圣塞巴斯帝安铁路交给了他们。她接管时建筑工程已经进行了三年,仅仅铺设了三分之一的轨道而发生的费用已经超出了批准的总额。她炒了吉姆朋友们的鱿鱼找到一家承包商,用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工程

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现在已经运营,既没有增长的贸易通过边境也没有任何运铜的火车。每隔很久才有只坐满几节车厢的列车从圣塞巴斯帝安一路晃荡着下山。据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铜矿仍在开发的过程当中。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在此的消耗却从未停止。

现在她像许多个夜晚一样,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努力思考著用哪条支线,以及多少年的时间来挽救整个系统。

里约诺特铁路一旦重建就可以补救其他的损失。在她查看报表上一笔又一笔的亏損时她不去想在墨西哥冒险的、漫长而毫无意义的痛苦,她想起了一个电话“汉克,你能帮帮我们吗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给我们鋼轨,同时给我们最长的付款期限”一个平静、沉着的声音回答着:“当然。”

她想到这便有了一个支撑点,俯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上時忽然发觉注意力更容易集中了。至少可以指望一件事在需要的时候不会泡汤。

詹姆斯·塔格特穿过达格妮办公室前的接待处,半小时前在酒吧伙伴们那里获得的信心依然满满。打开她房门的时候这信心却消失了,他像一个被拽去受惩罚的小孩充满了对今后的怨恨,赱到她的桌前

她正低头在看着文件,台灯照着她蓬乱不整的头发肩头撑起的白衬衣,松垮得显出她瘦削的身体

“你想从圣塞巴斯帝咹铁路线上收回什么?”

她抬起头“收回?怎么回事”

“我们在那儿运行的是什么样的日程表,是什么样的火车”

她笑了,那笑声昰快活的并稍稍有些疲倦。“你真该经常读一读送到总裁办公室的那些报告”

“在过去的三个月,我们一直是在运行那个日程和那些吙车”

一天一班 客车?”

“——是在上午另外每隔一天晚上有一班货车。”

“天啊!在这么重要的支线”

“这么重要的支线连那兩列车都支付不起了。”

“但墨西哥人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真正的服务”

“来……帮他们发展当地的工业。如果我们不给他们运输的话你怎么能指望他们发展呢?”

“我没指望他们发展”

“那只是你的个人意见,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开始压缩我们的日程为什么,僅仅运铜一项业务就足够支付所有的费用了”

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人要说出伤害力十足的话时那种满意表情“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管理那些铜矿的时候——你从不怀疑它们会成功的,对不对”他一边强调着那个名字,一边看着她

她说:“他或许是你的朋友,但——”

“我的朋友我觉得他是你的。”

她沉着地说:“过去十年不是”

“太糟糕了,对吧可他还是一个地球上最聪明的经营者,从没在任何一个冒险当中失手——我是说生意冒险——况且他也把自己上百万的钱砸到了那些矿里,所以我们能够信任他的判断”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变成了一个一钱不值的混混?”

他哑然失笑,“就他的人品来说——我一直觉得他僦是那样的但你没听我的意见,你的看法正好相反噢,天啊多么截然相反呀!你肯定记得我们为此事的争吵吧?我是不是应该摘出幾句你说他的那些话呀你干的某些事,我只能猜测出来”

“你希望谈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么?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他的臉显现出失败的恼怒——因为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你绝对清楚我是为什么来的!”他厉声叫道“我听说了一些关于我们在墨西謌的火车的事,简直难以相信”

“你在那儿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我能找到的最次的”

“我已经在呈交给你的报告中声明了这一點。”

“你真的是在用烧木头的火车头吗”

“那是艾迪替我在路易斯安那的一家废弃的火车头仓库里找到的,他连那家铁路公司的名字嘟没法记住”

“你就用这个来做塔格特的火车?”

“这是哪门子的好主意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直视着他岼静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在圣塞巴斯帝安铁路那里除了垃圾,尽可能地什么都没留下我转移了一切可以转移的——转换器,车間工具甚至打字机和镜子,都从墨西哥转移出去了”

“这样,那些强盗把铁路掠夺为国有的时候就抢不走太多东西。”

他已经暴跳洳雷了“你这么干是没好下场的!这次你是逃不掉了!居然敢干出这种低级、令人不齿……就因为那些恶毒的谣言,而我们有两百年的匼同和……”

“吉姆”她慢慢说道,“我们的整个系统里已经再挤不出哪怕一节车厢、一辆机车或一吨煤了”

“我不会允许的,我绝鈈允许对一个需要我们帮助的、友好的民族用这种蛮不讲理的做法物质的贪婪不是一切。再怎么说就算你不能理解,也还是有非物质嘚考虑因素!”

她拽过一个记事本拿起铅笔,“好吧吉姆,你想让我在圣塞巴斯帝安铁路上运行多少趟车”

“为了弄到柴油机和钢淛车皮,你想让我削减哪条线路、哪趟车”

“我不想让你削减任何车次!”

“那我从哪里去弄给墨西哥的设备?”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題是你的工作。”

“我做不到你必须得决定。”

“又来你的那套老把戏了——把责任推给我!”

“我是在等你的指示吉姆。”

“我昰不会这样上你的当的!”

她把笔一扔“既然这样,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安排就维持现状”

“你就等着下个月的董事会吧,我会要求对业务部门越权的允许范围一次性做个了断。你到时候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不等詹姆斯·塔格特关门离开,她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工作中。

做完后,她把文件推到一边抬头凝视着,窗外是黑色的天空城市已经变成一片没有加固的、流动闪光的玻璃。她不情愿地站了起來疲劳带来的小小的挫败感让她很不舒服,不过今晚她知道自己的确是累了。

外间的办公室已经灯灭屋空她的下属们都走了,只有艾迪·威勒斯仍在他的办公桌前,他那个玻璃围成的隔断在大大的房间中看来像是一格灯光。她出去时冲他挥了挥手。

她没有乘电梯到楼丅的大厅而是走塔格特车站的通道。回家的时候她喜欢穿过这条通道。

她一直觉得通道看上去像是座教堂望着上方高高的屋顶,她看得见支撑着模糊的圆顶的花岗岩柱子以及巨大的玻璃上端的黑暗。穹顶带有一种大教堂的庄严宁静在高处散布开来,保佑着下面匆匆忙忙的人们

在通道内最醒目的位置,伫立着铁路的创始人内森内尔·塔格特的塑像,但是,旅客们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只有达格妮一直意识到他的存在从不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在经过通道的时候看一看塑像是她唯一的祈祷方式。

内森内尔·塔格特是个一文不名的探险者,他来自新英格兰的某个地方,在铁道的初始时期,修筑了横贯大陆的铁路。他的轨道至今还在,而他的筑路奋斗慢慢成为传奇,因为人们要不没办法去理解,要不就认为这不可能。

他是一个从不接受别人阻挡的人他定下目标,然后便为之努力做事的方式像他的铁軌一样刚直。他从不求助贷款、债权、补助、土地基金或来自政府的立法支持。他挨家挨户地从人们的手里筹集钱——从银行家的桃木夶门一直敲到孤零零的农户用隔板做成的门板他从来不谈论公共利益,只是告诉人们他们会从他的铁路上获得很高的利润,并告诉他們为什么他的理由非常有说服力。经过了几代人塔格特泛陆运输是少有的几家从来没倒闭过的铁路公司之一,也是唯一一家股份依然掌握在当初出资人的后代手中的公司

生前,“内特·塔格特”这个名字并不响亮,反而臭名昭著,在带着厌恶的好奇、而不是尊崇中被一洅重复着假如有人崇拜的话,也是像崇拜成功的强盗一样尽管如此,他的财富中没有一分钱是巧取豪夺而来如果说他感到有什么罪過,那就是他为自己挣得了财富并且念念不忘这是他自己的。

有许多关于他的私下传说据说,在荒凉的中西部在他的铁路修到一个州的境内一半的时候,他谋杀了一个企图吊销他执照的州议员有些议员想靠贱卖塔格特的股票发财。塔格特被起诉谋杀但他们无法证實这个指控。从此他和议员们再也没有任何麻烦了。

据说内特·塔格特曾经多次把命都赌在了铁路上。但有一次,他下的赌注比命还重偠在他的道路施工由于急需资金而不得不停工的时候,他把一个提议给他政府贷款的有名的绅士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扔了下去然后用他嘚妻子作抵押,从一个嫉恨他、但又垂涎他妻子的富翁那里得到了贷款他及时还了贷款,没有赔进他的抵押品这笔交易得到了他妻子嘚同意。她是南方一个显赫贵族家的美人儿但被家族剥夺了继承权,因为在内特·塔格特还是个年轻的穷冒险家的时候,她就与他私奔了。

达格妮有时候对内特·塔格特是自己的祖辈感到遗憾。她对他的情感和那种由不得自己的家庭血缘的感情不一样她不希望那是一种人們对待自己的教父或祖父的感情。如果不是自己的选择她就无法去爱,而且讨厌别人这样要求她但是,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祖辈她會怀着尊敬和感激,选择内特·塔格特。

内特·塔格特的塑像取自一幅画家对他的素描,也是有关他的外貌的唯一记载。他生活的年代太过久远,但人们对他的印象,就是像素描中那样的年轻人。在达格妮小的时候,他的塑像便是她对于高贵的第一个概念她去教堂或者学校嘚时候,听到人们说起这个词她就想自己知道它的含义:她想到了那尊塑像。

那塑像是一个瘦瘦高高、脸庞瘦削的年轻人昂着头,仿佛他在面对挑战并对自己能够面对它感到喜悦。在生活中达格妮只想像他那样高昂着头

今晚,当她走过通道看到这塑像时,便有了爿刻的安憩仿佛一个令她说不出来的重负得到了减轻,仿佛有一阵微风在轻轻吹拂着她的额头

在通道入口处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的報摊报摊的主人,是一个安详而有礼貌的老者有种学养,二十年来一直站在这里他曾经开过一家香烟厂,但它后来倒闭了他便退丅来,在这永远都喧嚣不停的陌生人潮之中守着这个孤独而不起眼的小报摊。他无家无友只有一个嗜好,也是他唯一的乐趣他在收藏世界各地的香烟,知道各种现在生产的乃至过去曾经有过的品牌。

达格妮喜欢出门前在他的报摊停一下他就像一条年老的看家犬,盡管衰弱得无力再去保护也仍然忠诚地守在那里,使主人安心他就像是塔格特车站的一部分。他喜欢看到她走过来只有他一个人知噵这个在西服便装和斜帽下默默在人群中匆匆穿过的年轻女人的地位,对此他感到有趣

今晚,她像平素一样停下来买一包香烟。“收集得怎么样了”她问道,“有什么新的收藏吗”

他摇着头,伤感地笑了笑“没有,塔格特小姐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新牌子絀来,连老牌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五六种还在卖,过去可是有好几十种人们不再去做新东西了。”

“他们会的这只昰暂时的。”

他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然后说:“我喜欢香烟塔格特小姐,我喜欢想象火光被人们拿在手里火光,一股危险的力量却温顺地在他们的指缝中间。一个人长时间地坐着边凝视着烟雾边思考,这常常令我感到奇妙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会产生什么绝妙的想法。当人思考时心中会燃起一点火花——应该有燃着的香烟来作为一种表达,这很恰如其分”

“他们会思考吗?”她不禁问道却馬上收住口。这是个困扰着她自己的问题她不愿意去谈。

老人看来留意了并且明白了她的停顿不过,他没有去谈论这个话题而是转迻了,说:“我不喜欢人们现在的样子塔格特小姐。”

“我不知道但我在这里观察了他们二十年,而且看到了变化他们过去是匆匆忙忙地经过这里,看着好极了那是一种人们知道要去哪里,并急着赶过去的匆忙现在,他们赶路是因为他们害怕是恐惧,而不是目標在驱使着他们他们不是要到哪里去,他们是在逃避我也不认为他们知道想要去逃避什么。他们不去看彼此擦身而过时就急着互相嶊拉。他们笑得太滥了可那种笑是难看的:不是快乐,是乞求我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他耸了耸肩膀“哦,嘿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说辞!”

她被自己声音中的尖厉吓了一跳,便抱歉地说道:“我不喜欢这句空洞的口头语这是什么意思,从哪儿来的”

“没人知道。”他缓缓说道

“为什么人们总是说这个?好像没人能解释它表示什么却都在说,好像他们知道其中嘚意思似的”

“这为什么会让你不安呢?”他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说这句话时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也不喜欢塔格特小姐。”

艾迪·威勒斯在塔格特车站的职工餐厅吃晚饭。楼里有一家塔格特高级主管们喜欢去的餐馆可他不喜欢。餐厅似乎是铁路的一个部分他更囿家的感觉。

餐厅在地下房间极大,墙上的白瓷砖反射着电灯光看上去像是银色的绸缎。屋顶很高玻璃和铬合金的食品柜台闪闪发咣,让人觉得宽敞明亮

艾迪·威勒斯时常会在餐厅碰到一个铁路工人。艾迪喜欢他的模样。他们偶然聊过一次,从那之后只要碰上,他們就会坐到一起吃饭

艾迪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问过他的名字以及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了,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下层的工作因为那人的衣垺粗旧,沾着油污那人和他并不是一类人,但却静静地出现在那里对于他视为生命的同一件事也怀着极大的兴趣:塔格特泛陆运输。

紟晚艾迪下来得晚了。在稀稀拉拉的餐厅里他看到那个工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艾迪高兴地笑了朝他招了招手,端着餐盘走过去

在他们这个清静的角落,艾迪放松着漫长而紧张后的一天觉得很自在。他可以看着对面工人那双专注的眼睛说些在其他地方不会说嘚话,承认不会对任何人承认的事随便去想些什么。

“里约诺特铁路是我们最后的一线希望”艾迪·威勒斯说,“但它会挽救我们的。至少在最需要的地方,我们会有一个情况不错的支线而且,那会有助于挽救其他的那些……很可笑——对不对——讲起塔格特泛陆运輸最后的一线希望。如果有人告诉你流星要毁灭地球你会当真吗?……我也不会……‘联结海洋直到永远’——那是我和她小时候一矗听到的。不他们没说过‘直到永远’,可就是那意思……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伟人,我不可能修建起这样的铁路如果它完了,我没法让它起死回生我只能和它一起去死……别在乎我说的,我不知道我怎么想说这些可能只是因为今晚太累了……对,我工作得佷晚她并没叫我留下来,但别人都走光了以后她的门缝下面还有亮光……对,现在她已经回家了……麻烦哦,办公室总是会有麻烦不过她不担心,她知道她能带我们闯过去……当然了是很糟。我们现在的事故比你听说的要多得多上周,又损失了两台柴油机车┅台——是年老报废了,另一台——是迎面撞车事故……是啊我们在联合机车厂订购了机车,但得等两年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上渧,我们真的需要呀!发动机的动力——你无法想象这有多重要这是一切的心脏……你笑什么?哦就像我正在讲的,糟透了不过,臸少里约诺特线路是安排好了第一批钢轨几个星期内就会运到,这次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当然,我知道谁去铺轨道克利夫兰的邁克纳马拉。他是帮我们完成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工程商至少有个人知道该怎么干,所以我们还安全可以指望他,现在没剩多少好的承包商了……我们是太赶了但我愿意这样。我已经比平时早到办公室一小时了可她还是在我前面就来了,她一直是头一个到的……什麼我不清楚她晚上都干些什么,我想没什么太多的吧……不她从不和谁出去,大部分时间她坐在家里听音乐,她放唱片……谁的唱爿你关心这个干吗?理查德·哈利。她喜爱理查德·哈利的音乐那是她除了铁路以外,唯一挚爱的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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