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高现在没报到可以转到你想去的高中吗?分数线是高转低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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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的雨疏疏朗朗洒了一地,雨针刺到脸上也不觉得发寒,涓滴间都是北平大风沙里少有的清润之气。

赵公馆的下仆们个个黑衣黑裳,作了西洋侍者的打扮,撑一柄尖头黑雨伞往来穿梭,接引前来赴宴的诸位客人。

连城的春雨里,贸然出行的人难免有几分窘迫,这时候教养高贵的上等人同撞了好运的暴发户们就鲜明地区分开了:这样的场合,他们就是赌上命也不会露出半点泥腿子的窘相的。

雪伊独霸了雨伞,将侍者挤在后面,烦躁地以手指理弄着她的鬈发,脸上亮色的笑意却粘得牢牢的,雨打不破风吹不开。

她从前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家道中落后,原是没资格再到这里来的。然而她的美貌不会容许她一路沦落下去,于是她还是来了,从客人变成了酒宴上的一朵插花儿,美得奢华而刻板。黑色长发烫成一嘟噜一嘟噜葡萄串似的小卷,每一个弯弧里都是一个几欲醉死在她酒涡里的男人。

一踏进宴会厅,便有相好的男人冲她暧昧一笑,蝴蝶扑花一样奔过来。她打起精神正要承应,忽然肩头一震,咔啦一响,一个身体硬成铁板样的男人直直撞过她就往前走,皮鞋踢上她脚踝,她觉得自己是伤着了,但那个男人丝毫不作停留。她怒气冲冲地叫起来:“喂!你撞了人——就这样无礼么?”

后半截话像是给木匠用刨子一推,刨得声软了,气短了,因为她看见那男人停下脚步,扭过脸来。

满厅煌煌的灯火都打在他的脸上,于是满厅灯火都暗了,只有他雪白立体的五官奇迹般在黑暗中明亮起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是认识这个人的。

在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很年轻,他更年轻,不到青春期的一个男孩子,生得艳光熠熠,漂亮得像春日枝头上刚揉出的花骨朵似的,嘴甜得舌头上搽了蜜一样。

姑婆说这样的男人长大了一准是祸害,如今对了他这张脸,她也信然。雪伊的气全消了,倒不是纯粹犯了花痴,只是她记起这位少爷出身朱家,行三,父兄都是民国政府的勋贵,倒是好一副高门华第,炙手可热的高枝。

“原来是朱三少爷,见了面也不打声招呼,还一脚踩得我好痛!”她眯起眼,用小猫一样的声音半开玩笑地嗔怪。

男人锐利的目光刮过她俏丽脸蛋,眼中没有一丝惊艳,但至少凝在他面上的那层冰是破开了,极绚烂的笑意于他脸容之上绽开,寒气从冰壳之后扑棱棱地飞溅出来。他用新式的礼节同她握手,问道:“是林家的三姊姊么?”

“你还记得我呀!”她笑逐颜开,旧日的称呼敲在她心口,一阵暖又一阵发寒,连忙又道,“我如今有了个英文名,唤作雪伊,听说志鑫你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咱们青年人就用青年人的称呼吧!”

“那么,艾里奥。”朱志鑫爽快地朝自己一指。在这改名易姓的过程中,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洋名一披,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道德礼教便大可以抛开了。寒暄不过几句,朱志鑫便拿一双黑琉璃样的眼睛殷殷地望了她问:“听说雪伊小姐到哪里都最是吃得开,跟京师警察厅的赵厅长也很是相熟,不知今晚可否替我引荐一下?”

雪伊略微有些吃惊。她和赵祖德的关系虽不是什么隐秘,但也不可以轻易地揭开窗户纸,暴露在人言可畏的日光下。

况且他们男人间的交际,不是沾着血腥味就是沾着铜臭味的往来,关她一个菟丝花般的女子什么事?她只想安稳度日,把她的根牢牢扎进土里,哪怕里面有腐臭腥秽,只要能供给她养料,她便有熏熏然的快活。

朱志鑫仍旧在笑。雪伊的迟疑明晃晃落在他眼睛里,却像落在玻璃灯罩上的影子一样被他坚而又坚地隔离在眼神之外。“赵厅长同我的大哥原也是旧识了,我这次前去是奉了大哥的嘱托,只是还需要个由头……”

他嘴角的弧度极浅,笑意却极深,蜘蛛网一样千丝万缕地笼过来,罩住她不得脱身。雪伊想要推拒,他却话锋一转,突兀地同她讲起了她弟弟。她也是知道的,如果能卖朱家一个人情,她那不成器小弟的前程……三言两语间,他将她所有的顾虑都击破了。最后雪伊冲他虚虚软软地一笑,身不由己缴了械。

对于赵祖德来说,这不能算是一个轻松闲适的夜晚。北平大大小小的案子还摆在那里,如山一样压在他肩上。执政府正当风雨之际,经手的案子里鲜血也流得日赛一日的多,肩上压着的大山头流下血色的瀑布……他往下溺得越深,就越想逃开,逃到美酒、豪赌和女人柔软的怀抱里去。但今夜,这个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晚上,他的女人却把麻烦径直领到他面前来。

这麻烦生得倒是一副好皮相。

白净生光的脸,精描细绘的五官,像是白纸扎的一个偶人,巧匠涂出的好画。但那宽肩长腿和洋人般的凹凸轮廓,又让这纸人有了西洋雕塑般的精神气。

朱家的三少爷,风光一向都是在交际场上,在家中只是个摆设……

朱家老爷子,国民政府的前总理,虽说是下野了,声威依旧赫赫,一手把大儿子捧成了炙手可热的政坛新星,只有对上这个三儿子,万般的招数都没处使。

带他去拜觐议长,考校他学识时不免谈起了国政。朱老爷子有心让儿子卖弄,孰料这小子一张嘴吐出的不是溢美之词,字字句句都极尽刁酸,讽得新政一无是处,在坐诸位大老爷脸面尽失,从此也自绝了升迁之路。

赵厅长不耐理会这刺儿头,只打算以官话应付过去。何况这纨绔的来意,竟是要为前日里逮捕的一个学生开脱,要将他释出去——这样荒唐的请求!赵厅长脸上横肉拧动,勾兑出一个冷淡的笑。

朱志鑫也回应以笑,两片薄唇活像是两扇小小的柳叶刀刃,弧线缱绻,却能要人命。

他说,动荡之秋,这样一件稀松平常的小案呈到您这里来,真的只是碰巧么?闹事、游行、结社、印报刊的学生千千万万,为何独独这一回的处理要过您的眼?

“至于城中议论不休的间谍云云,我不巧正好也知道一些隐情……”他躬身低语,吹出的气息像低徊的蛇一样游过去,缚紧对面男人那具养尊处优、外强中干的身躯。

赵祖德原以为自己会嗤之以鼻,不耐烦继续奉陪这个公子哥儿,但他发现此刻他完全做不到。这场忙里偷闲的宴会彻底毁了,他给一条毒蛇缠上了,冷血的蛇眼,咄咄逼人的蛇信……最后他能做的只有擦擦汗,告诉他说:“我们换个适宜说话的地方再谈吧。”

雪伊不清楚他们具体都谈了些什么,但她猜应当是朱志鑫大获全胜,毕竟赵祖德回来时失魂落魄,脸色蜡黄,整个人活像只过秋的柚子,庞大的身躯缩得皱皱巴巴的。看得她一面嫌恶,一面又从难得的优越中翻出来点女性的怜悯:这可怜的男人!他庸庸碌碌,毫无野心,倘若没有前回的大清洗,万万轮不到他坐上那个惹人钦羡、又危如累卵的位置。他的命不会太久了!她泠泠地想着,乱世里出风头的人,都是戏台上的皮影儿,线一提就死了……像她这样野花野草样的女人,反而能搏出一个生机。

寒风刷刷扑过来,抻开了无数尖利抓人的爪子。

她紧一紧领子,觉得自己在外面是待得太久了,应当回到那衣香袅袅、鬓影摇摇的筵席中去。一转身,她看见朱志鑫正举步从那长长长长的回廊走来,皮鞋击在镌着古中国瑞兽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钟磬一样洪亮绵长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在她心里回响。

他礼貌地同她致谢,道别,步子方举,忽然眉头一拧,伸出手指探向她耳垂上颤巍巍的珍珠,将她欲坠不坠的耳环扶回原处,定定望了一眼,珠光俏生生地在丰盈肌肤上摇来荡去,乌黑的发旋安安稳稳衬在泛光的浓白下面,黑夜中发亮的新雪……很久之前的雪夜……有回忆无端在他心头闪过,指尖一跳就缩了回去。

“珠宝果然还是衬你这样的美人。”

他口中的调笑一向是说惯了的,听在她耳中却像是蕴着一个极深极深的漩涡,直要吸得她掉进去。

其实这男人倒真是上上选,家世显赫,树大根深,母亲是大银行家的独女,又有风度……然而这绮想毕竟只出现了一瞬,就给她自己生生地掐灭了。

冰刻似的俊秀脸孔近在咫尺,呼吸却一丝不乱,一双眼注视人的时候,目光却像炉上游丝般的香烟一样飘游过去,去很远的地方。隔帘的香,要爬过帘中的美人和低垂的帘子,去寻它要寻的人,直到焚尽此生……她玲珑的心思并不是只用来转些污糟念头的,只这一眼她便猜得出,他的一生不会断送在她的身上,一如她的一生也不该为他断送。

“这么早就回去呀!路上可得当心了,最近的日子不大太平!时世可是一日比一日更坏了。”雪伊絮絮念着,忽然想起这回的人情可还没向他讨,连忙扬声笑道:“艾里奥,都说你家里的沙龙办得极好,俊彦云集,下回可要引姊姊去开开眼呐!”

朱志鑫遥遥地应了,隔着呼喇喇的大风她也听不清楚,只看得见一个挺拔孤峭的影子背着公馆里的满堂灯火,穿过庭前林木投下的郁郁浓荫,奔向无星无月、幽暗阒寂的夜色之中。

雨淙淙地下着,夜幕被淋得透湿,像一床乌油油湿沉沉的缎子蒙在人头顶,挣也挣不脱,只有那背影越奔越疾,像一柄快刀要将它劈开。

雪伊跺了跺脚,回转宴会中去。有奇怪的念头在她心中一闪一闪,像敲着一面小钟,一下又一下:这个人情或许她是等不到他还了。

那张天仙神佛一样的面孔掠过心头,她霍地一回首,然而天色已太晚了,玻璃窗外只有昏天昏地的雨,瓢泼世界里涨满了浓稠的黑。

北平的监狱是仿洋人的制式造的,相较前清,看起来总归是要正义光明许多。但执政府的管理毕竟与洋人不可同日而语,制度或许是同样的制度,人却不是一样的人。

所有监狱里有的那些肮脏、卑琐、隐秘、不可为外人道的种种,都在这里欣欣然滋生。

从羁押重犯的大监狱,到应付特殊时期涌现的无数政治犯的临时监狱,大抵都是一张画片拓出来的模样——恰恰适合作为西洋人报刊上中国沉痛纪实的配图,触目惊心,发人深省。

张极在木条长凳上蜷缩了半晚上,怎么也睡不着。隔墙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声,比起虫豸的夜啼还要微弱得多,但落在他耳朵里却炸得像雷,刺得像针。连夜不息的、密密麻麻钉来的针。他好似睡在狰狞的钉板上,每一次翻身都落得个百孔千疮。泥地上翻腾起奇异的臭味,翻遍北平城里多少无人涉足的角落,也再找不出这样独属于监狱的恶臭。张极紧紧闭着眼睛,合着嘴巴,也恨不得合住鼻子,把自己扣成硬实的蚌壳,宁可窒息,也不要去细思那臭味里杂过多少罪恶者或无辜者的血和泪。

铁锁哐啷啷掉下来,有脚步声噼啪砸在凹凸泥地上,张极警醒地扬头,一束炽亮的手电光上晃下晃,灼痛了他眼睛。狱警吊着副粗嗓门吼他:“有人探监!起来!”这样无望的场合,竟然还会有人来看他,偏偏还是在夜里。简直是场光怪朱离的梦,到了白天,也就是说再过上几个时辰,他就该醒了、忘了。手电筒的光直直打过来,矿洞中的探照灯一样。背光处浮着个瘦瘦长长的人影,影子那张脸孔也浑像个梦,神祇般莅临在这枯死的土地上。

这荒凉的牢狱,这静寂的夜,也只有这个人会来看他,他原该想到的。

狱警呼喝着张极赶他起来,扭头对上门口的人却一下拧弯了身板,从脸上习惯了吆五喝六的横肉里奋力挤出低三下四的谄媚来,把油油的笑奉给他:“长官,您尽管在这儿待着吧,我给您望风!只是这贱地儿阴气太重,怕折了您这样的贵人,天亮之前就请回吧!”

张极动了动皲裂起泡的嘴唇,吹出一口带着血味的空气,但是发不出声。狱警胖大的影子渐渐缩小至消失,门口那颀长挺拔的影子倒是一径扩张起来,直到在他的视野里无穷大。朱志鑫俯下身,英俊迫人的脸孔上散出阵阵雨夜的寒气,砭过他肌肤。

他们贴得很近,可是又那样远,隔着许许多多的温度与距离。

“他们拷问过你了吗?”朱志鑫拿两根手指轻轻擦过张极脸上的伤口,羽毛搔过一样丝丝缕缕的痒。血口子有些破了,悄悄地疼起来。张极往后缩了一缩,说:“还受得住。”

“还受得住?”朱志鑫定定瞧着他,忽而笑起来,彬彬有礼的、克制的笑,但那克制在慢慢开裂,是一尊冰裂的青瓷。他的声音绷得像弦,有火花像脱了调的音符一样上下叮咚,然后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彻底断开:“你当你现在还全须全尾活着,是谁的功劳?”

张极有些心慌,他不是没料想过现下的情景,可他怕见那双眼睛。他振开嗓子,竭力放声:“我用不着你替我活动,给我求情!”这话一冲出口,他浑身的血脉也仿佛被冲断了,血流决堤。

一面痛着,一面声音益发高昂起来:“我是为了革命的理想,自愿投身到反抗暴政的学生运动中的。军政府以反动的罪名将我下狱,也是我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倘若我通过和你的私人关系买贿脱罪,抛下同一战线的战友,向从前深恶痛绝的军政府卑躬屈膝,自污求活,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奋斗、继续站在这片土地上?”

朱志鑫的眼神在他身上晃过一圈,仿如若即若离的蛛网, 缠缠绵绵的游丝,想要缚住他,却又总是无力为继。

他瘦了,那张总是叫人辨不出年龄的孩儿面上也有了突出的轮廓,完完全全是个青年人了,鼻梁坚挺,下颌略嫌委婉的线条也伸展得尤为利落,秀逸眉骨下的两只眼睛如此明亮,仿佛是误堕这网笼的一只苍鹰。

孤棱棱的,要抖开他的翅膀,任他用再多的金丝织成笼子,也困不住他了。

斗室之中的寂静便如更漏里的沙一般慢慢地流。

朱志鑫摘下黑呢帽子,套在指尖上悠悠地转。他在等,等张极身上那骤然喷发的气焰和热血一点点冷下去。

唯有在寒凉如此夜的世界里,他们才能站在同一条地平线上交谈。

一滴盈盈的汗珠滑过张极的脸颊,冲开灰尘血迹,底下的肌肤尚且是光润的。

朱志鑫忽然笑了笑,拿手指替他揩去脸上的汗珠,说:“张极,你真是个傻子。”

张极很想跳起来推开他,驳斥他,然而他终于没有这样做。他熟悉朱志鑫或许和朱志鑫熟悉他一样多,当朱志鑫蹙起眉,用他惯有的刻薄语调冷嘲热讽的时候,他倒是能精神头十足地同他对骂,但当朱志鑫阴晴不定地笑起来,语气漫不经心地跳跃着,他反而被吓得有些疑怯。

那个男人闪闪烁烁的眼神是隔了白纱罩子的火烛,在他心里投下不停摇晃不停流转的影子。

他读不懂他,可又舍不得不懂他。

“你别取笑我。这不是可以任你玩笑的小事。”他轻声说。

“我说这话可是认认真真的。你自己明明说了,民国政府是污脏的,行的是暴政,干的是贪赃枉法的事。你却甘心为着这么个朝廷,窝囊赴死。手里是清白的,履历也是清白的。只因他们要你死,你就死了……这还不是个傻子?!我且问你,你加入反动党,偷偷和南边联系,替苏新皓、张泽禹传递消息,这些罪名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张极的心律稍稍失了衡。他抬头看看朱志鑫,这个男人自打闯进他人生的第一天起就始终是风度翩翩的样子,金玉衣冠香尘车马,无数金钱豪掷出的矜贵。而今他的眼底也有血丝了。

是他张极亲手将云栽露种的香葩移出了仙阙,丢到血淋淋的尘世中。若是当初不曾有过交集,如今他们也不必困囿于自己亲手缠上的枷锁。

“问了又如何?就算是圈套,也是我心甘情愿跳下去的圈套。况且我也不要你用你的方式救我……有悖我的良心!你走吧,我们志不同,道不合,往后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说到结果两个字,他的心脏便咔地一响,仿佛留声机的指针错跳一格,从此预录好的所有音符都无法可解,“你为什么不走呢……现在离开,告别监狱,还有其它所有你不该去的地方。回家去,你还可以安安生生地当你的大少爷……”

朱志鑫噗嗤一笑,两手插回裤袋中去,站直了身微微歪着头看他,嘴角挂着一丝说不清是热是冷的笑意。“你从前不是顶讨厌我的少爷做派的吗?说我只图安逸享乐,不知国事多艰,不通民生疾苦,与国之蛀虫等类……怎么今日偏偏要我缩回去当那没心没肺的米虫了呢?晚了,我告诉你,晚了。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就是晚了。你有那么多次反悔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天才后悔?”

张极的眼前一阵发昏,昏昏的房间,昏昏的月亮,缺了气血。

朱志鑫朦朦胧胧的声音笼在他耳朵外面,带点悲伤地哄他:“从来都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知会我一声都不成吗?我连一个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么?”

这不该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但那个人一来,所有的私情暗恨、说不清道不破的心事都来了,怅来了,愁来了,千头万绪都来了,倾山倒海一样来了。

张极低下头不看他,盯着自己脚尖,恰恰瞧见地板上裂了一条缝,衣线那么长、那么粗,偏偏就隔在他们两人中间。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隔着这么一条线……举足可越的线……王母金钗袅袅的一划,凡人兴叹的银河,不可求思的汉水……他忽然心里一酸,几不可闻地道:“我告诉你就是。听完了便走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

烽烟遍地的年月里,年年月月都有这样的故事。

热血上了头的青年,报国无门,走投无路,然而总还没有被现实处处的铁壁倾轧至死,聚在一起要从荆棘中开辟出一条救国之路。那年头新思想新主义跟遍地的军阀流寇一样多,革命的呼号更是从来没有停过,风水轮流转,革了这个的命又该去革那个。

然而张极兜兜转转,终于是找到了那个在他看来值得为之举身赴死的真理。起先只是跟着发传单,在学生中搞搞宣传,组织组织游行闹事,再后来有了机会接触到真正的干部,但也只是远远地仰慕着,热忱却鲜少亲近。

苏新皓是留苏归来的年轻学问家,为报社撰文,对张极来说是亦师亦友的人物。张泽禹在军政府任职,但为人孤直耿介,与上司政见不合,是以不受重用,与苏新皓乃是义气之交。南边两党联合要推翻虚有其表的军政府,苏新皓成功策反自己友人,并说服他提供自己原岗位上的情报,组织营救身陷大狱的战友,其中包括一位著名的文艺工作者、同道中的一面精神旗帜。然而大事未竟,自己倒先折了进去。张极在他们的计划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一个意外插曲,那时他知道的事情甚至还不如入狱后接受审讯时了解的多。

“……原本应该给他们发信号的同志出了意外,情况紧急,苏先生只能找我顶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给我的东西是什么。但苏先生告诉我,此行虽有风险,前途未卜,然一旦功成,救的便是不知多少同道与无辜百姓的性命。我答应他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今天。事败至此,也决无悔意。”

起起伏伏的故事,多少人流血,多少人死,一根烟的时间便讲尽了。

朱志鑫动动袖子,松活松活手腕,好像要似掸掉烟灰那样掸走所有不快的东西。“同苏新皓的供词差不离,”他淡淡地笑,“他还是想保你的。你在他那里是个无辜受牵连的学生,他于心有愧,于心不忍。不过这样一来,我要救你就好办多了。”

张极一下子扬起头,冲他叫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不要你来蹚这摊子浑水!”

朱志鑫终于笑出了声,唇角仿佛开出了一串铃兰,是数日里难得一见的轻松欢愉。

“我不是告诉过你,来不及了吗?我已经寻到京师警察厅长,告知他你是我舅舅——中国银行行长宋瑞理——的私生子,他本人不便出面,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就死。横竖你只是个学生,来不及铸成大错,主犯也无意攀咬,尚有全身而退的余地……”

他话音未落,张极便梗着脖子吼了起来:“你怎么……这种事上都敢扯谎!我不领你的情!你现在抽身,发誓不再插手,我还可以原谅你……”他的心擂成一把战鼓,朱志鑫的话又浑似一柄重锤,一声声敲得他头裂颅碎,魄散神飞。

他不该听信他那温柔的,事情落到了最后,总还是他被他命中的冤家架着上了梁山……

嘴唇揉在一处,软得像是飞虫陷进了黏黏的蛛网,烫得像是蛾子挺身扑入了执妄的火。再尖厉的声音都被那绕指柔的唇捂得平整破碎了。

朱志鑫两手摁住张极的肩膀,俯身吻下去,优雅利落得像是一个探戈的姿势。深深深深的吻,用剥夺空气的方式摧毁理智。

张极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旋即绝望地闭上,势要挡住朱志鑫投在他瞳孔深处的影子。

一滴泪自他皱紧的眼角滑落,跌入朱志鑫肩上大衣厚实的呢子绒中,一瞬便淹没、蒸发了,像一声灼烫的、无望的叹息。

过了地老天荒那么长的一瞬,两人身子才分开。但有些东西便如血中之血,再也牵扯不开。

他们是一条藤上并蒂相生的两条蔓。

张极喘着粗气,心底茫茫的一片,或许他此刻应该将朱志鑫斥责一通,但他实在是累了。要推开那人,一次次的,太累了。

“我抽不了身了。你要是现在翻供,说一切都是我信口胡柴,那么死的就该是我了。如果你真的恨我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介意做你英雄路上的牺牲。”

“你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张极慢慢地说,心里的酸楚快要倾翻了,一把淹没这个稀里糊涂、荒里荒唐的世界,“是我自己犯傻,作甚么要搭上你?”

朱志鑫深深凝望着他,脸上那层戏谑轻慢的面具渐渐剥落,透出鲜明彩绘后的那股疲倦与落寞来。他说:“就是傻子也该明白啊……除了你,难道我还为着别的什么?我和你的命,从来都连在一块儿,不能同生,就只有同死。我心里眼里都只有你,没了心,还活在这个叫人齿冷的世道上做什么?”

惨白惨白的月光挤进一格格的小窗,在凌乱的泥地上铺成一匹凉缎。两个年轻人蜷在角落里,紧紧拥在一起,宛如秋风枯枝上瑟瑟依偎的两只麻雀。轻轻的呜咽声回荡在斗室中,像断断续续的笳声,深曲委婉。

张极满是尘土血迹的脸庞埋在朱志鑫的颈窝处,一下一下地蹭着,蹭到两人身上都尽是污秽。

张极究竟是哪一天遇见的朱志鑫,具体日子已记不清了。只依稀想得起那是在一个晴好天气,墙头院内的玉兰花都开了,满街满城都盈盈飘着白玉兰香。自他奔赴北平求学以来,鲜少见到这座端严庄肃的城池露出这样清新温婉的一面,使他想起了自己远在南方的故乡。

学生们拥拥闹闹地前进,挤满了整条长街,女学生的黑布裙子边角飞起来,他忙不迭地避开。他新剃了青年中时兴的发式,短发像春日枝头堆满的春芽一样绒绒地贴在头皮上,稚嫩的脸皮也是绒绒的,白皙上泛着两团红。

这一天他跟着学长的脚步前进,挥舞着不甚有力的年轻的手臂,口号喊得泼天响,心脏跳得几欲搏出胸膛,全然不知风暴将至,意外将临。

他此生的变故正在咫尺之外等他。衣冠楚楚的朱三少爷,盛装要去赴一位风流小姐的约。不幸汽车碰上了学生游行塞路,意欲改道,又几乎迎面冲撞了被挤出人群之外的张极。汽车喇叭嘟嘟直鸣,张极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脚上划得鲜血长流,惊魂还未落回腔子里,一抬眼就看见了车窗里的那个人。

朱志鑫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身形纤细而不失力量,与车外瘦骨伶仃的穷苦书生们绝不相类。侧戴着洋式的礼帽,别有一种新世纪的“侧帽风流”。隔着玻璃窗他望见朱志鑫的脸,光影贴在分明浮凸的轮廓上,只余黑白两色,拿个相框裁一裁,就是他此生见过最迷人的电影画面。

只可惜容颜如金玉,内里未必不是败絮一捧。

朱志鑫降下车窗,漠然扫视过来,眼神里是真真正正贵族的傲慢,目他人如尘土,而自己毫无所觉。“走路仔细着点!小家伙,给车撞了可是要死人的。”他如是说。“好好上你的学不成吗,非要跑到大街上来乱晃?北平的路,可没那么好走呀。”说话时他眼皮一掀,长长睫毛刀丛一样刺向装满热血青年的大街。

那日子正是最最敏感的时候,偏张极又是个最最敏感的人。这话给他一听,言外之意一触即通,立时便搓出了火气。他朗声道:“我辈今日聚集在此,不是一时鲁莽,而是长久义愤,身为中华民国公民,自有忧国之心。阁下即便政见不同,也不必口舌相讥!”

朱志鑫的目光终于扫回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这个衣衫寒窘的少年。他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小腿上血痕一道道,红白交错,肌肤倒是很柔软,面庞也柔和,水百合似的线条看起来几乎像个女孩子,但是眼睛明亮得烧人,是新燃起来的红炭那般的明亮。

他还未来得及反唇相讥,张极也还未来得及绷紧脊背,然后——然后便是一声枪响,又一声,无数声,年轻的惊叫和哀嚎震动长街,北平城里忽忽飞起无数冲天哀啼的鸦群。

两人都霍然变了脸色。张极恍恍惚惚,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地,是何世界。人潮隆隆压过来,朱志鑫瞥了张极的伤腿一眼,一把拧开车门拉了他上来,厉声下令:“快走!”

原来只消一声枪响,整个世界便可以颠倒过来,黑的不是黑的,白的也不是白的,唯一看得分明的只有那红红的,红红的血……他的同窗们,战友们都倒下了,此刻牵着他手一路回撤的是方才他还想着要与之当街骂战的男人。那人竟然有一句话说对了:北平的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乘汽车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困在四四方方的逼仄的小盒子里,窗外模模糊糊的街景飞快地向窗子后倒下去,一排一排像垮掉的老坟。

冷汗哧溜溜地下,只有握住他的那只手还有点温度,尽管微微发颤,但还是带着生命的力与热。

生命,现下唯一的安慰了。

到了医院,西洋医生替张极缠好绷带,朱志鑫付了医药费。张极讷讷道谢,朱志鑫看也不耐烦看他一眼,挥挥手便走。只在举步前略微回了回头,扔下句话:“如果有人盘问起你的行踪,就说今日跟着朱三出去见见世面,不曾参与闹事。可别再提你那番忧国忧民的蠢话了。”

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他死也料想不到将来他们还会有那样深、那样无法摆脱的交集。出身大家族的名门公子,和他这种寒门出身的穷学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和朱三少爷有交情的流言不知何时就传了起来,连带着学校中的阀阅子弟们待他的态度也热络了许多。

这样想来,他们学会上的重逢,或许不是侥幸巧合,而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大学里几位教授建了个知新社,鼓励学生们温故知新,博采中西文化之所长,张极身为优等生中的积极分子,自然踊跃入社。那一日学社高层延请几位留学生过来为大家教授经验,朱志鑫赫然名列其中。许是听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被遣去接待他的正是张极。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脂粉丛锦绣堆中的贵公子,居然也是能在名家云集的学会上对谈如流的人物。

春风迤迤,林荫簌簌,日光抖下的片片碎影都披在他身上,怡然入画图。

朱志鑫今次特地穿了一身长衫,丝绸抖起来如水一般,做足了中国读书人的气派。但他讲述的却是极遥远的,面目不清的西方。那里高楼连云,一片片砖瓦都是冰冷的、数百年前的石头;那里的男人们身高体壮,行事放浪,从来不知何为道学;那里的女人们奔放热情,能同男人一样穿着裸露的装束自若地走在大街上,去爱任何自己想爱的人,但又决不会为了失落的爱情守贞。

他讲的都是些市井俚俗的趣谈,对异国风俗涉猎颇广,对他国文化却兴趣寥寥。张极听得着了迷,他从前只晓得外国人写过很多书本,懂得很多技术,却未曾真正的了解过,原来他们也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泼泼地生活着,爱人也恨人。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一如他对朱志鑫的激赏。座中原有与朱三少相看两厌的人,三言两语便阴刻起来,道:“三少爷留洋留了这些年,见识的原来都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见旁人留学,回来都学贯中西,三少贯通中西的怕是只有吃喝玩乐的本事。”

朱志鑫素来没有嘴上饶人的时候,长眉一挑便冷笑应道:“书本上的道理,但凭阁下赐教,我自然应和。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全中国这么多书生,万千张嘴万千条道理,可有一个是真正拿脚踩过他们要开的路的?一个个闭门造车,越是挑剔就越是偏狭。”

他话说得重了,立刻便有人接过话锋,冲入论战。不妙的是,朱志鑫同先前发言的某君都不是太有涵养的人,吐字间浓烟滚滚火气腾腾。朱志鑫占着上风,倒也不曾如何,某君却已按捺不住,抓起案上的茶杯便掷将过去。其时张极正立在一旁,听他们吵架听得额上青筋浮凸。几乎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连思索都来不及,他合身一挡,淋淋漓漓的茶水就溅了他一身,细瓷茶杯的碎片叮叮当当跌到地上,满室俱静。

这一回不欢而散,朱志鑫乐得没有下回。他同知新社的缘分是到头了,但同张极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那天他见张极窘迫地找出一件破烂外套披在身上,猜测他委实没有更见得人的衣服了,索性便直接带他去自己常去的服装店挑衣服,偿还这“一茶之恩”。

裁缝的软尺缠上少年局促青涩的肢体,一如毒藤悠然爬上刚刚抽枝的春树那柔韧的枝干。朱志鑫眯起眼看着穿衣镜里的影子,目光一路追索,喉头竟然有些发紧。他回过神来,愕然笑笑,心想自己真是憋得久了,对上随便什么好看的东西都能起了情念。

不管心底曾泛起过多少幽晦隐秘的念头,朱志鑫待张极的一举一动都称得上绝对绅士,二十世纪的君子之交。他听张极说景仰一位老教授,便特意引荐他登门拜访。程教授是学界名宿,同朱家一样在前清即是名门望族,家里藏书丰厚。一排排檀木书架沉默地林立,书斋中弥散着经年的墨与印纸的香气。张极一头扎入书藏之中,兴奋得意醉神驰。朱志鑫侧头瞟着他晶晶亮的眼与红扑扑的脸,不由哑然失笑:“你还真是个小书呆子。”

张极不好意思地回望过去,这一望却使得他怔住了。低眉回首的青年独立在小窗前,正是风华最盛的年纪,笑意半衔半隐,仿佛一枝将放未放的梅花,以淡墨绘就,横过朦朦的疏窗。风动花摇,他心里一霎也有了花枝簌簌欹侧的声音。

朱志鑫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含笑打趣:“小呆子,怎么又发起呆了?”他无地自容,垂下头去,一时心乱如麻,千丝万缕,万绪千思。

程教授对他竟颇为赏识,多有提携。朱志鑫也觉惊讶,问他:“没想到你竟然能耐得下心来讨那老头的喜欢。你在他那里都收了些什么宝贝没有?”

“程教授倒是不曾给我什么……不过,我在他那里竟然找到了飞庚先生的文墨!”张极说这话时骤然转过头来,两眼像扑出草丛的萤火虫一样荧荧放着醉人的光,“飞庚先生遁世已久,不想居然还能找到他早年的文章……”

朱志鑫的心里突的一跳,好像有一柄尖刀直插进来,比手术刀更精准犀利地剖开了他,剖开他繁华、堂皇、走马观花而古井无波的生活。他忘了自己有没有提起嘴角,还是直接就冷淡地、凶巴巴地呵斥那个满怀憧憬的学生:“你从哪里翻到的?怎么知道是他?再说就算真的是亲笔……又如何?飞庚也不过是个最庸常的文人,尖酸刻薄、自命不凡,只会空谈而不知世务,直到碰了壁才发觉自己的浅薄无知。以他自身的资质,近年来寂寂无名也是分属应当……”

张极霍地一下抬头瞪他,眼梢沁出一片胭红,幽怨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但始终也没有哭。他说:“当年我父亲任上出了事,当局拿他出来顶锅,若不是飞庚先生闻说此事,撰文报道,仗义执言,我父亲早就身败名裂了。他一辈子最重清名,飞庚先生救了他的名声,便等同是救了他的性命,我身为人子,大恩大德,敢不铭记在心?”

朱志鑫心神震动,略一思索,道:“原来你是张祥川的儿子。”

张极点点头道:“原来你也有所耳闻。自那件事后家父便告老还乡,如今……已谢世四年了。”

朱志鑫不知如何宽慰他,只听他喃喃又道:“我知道飞庚先生为人特立独行,恐不为世人所喜,但他那时锋锐无匹、一往无前的英姿,确是叫人难以忘怀。前几天我在程老那里意外发现了飞庚先生的往来书信和读书感言,用笔虽嫌稚嫩,但的的确确是先生的手笔,风流恣肆、潇洒英爽,口气便如少年人一般……”

朱志鑫不说话了,因为那时的他的的确确还是个少年,少不更事、意气风发。

现在回头望去,只觉得那些少年时的眨眼风光都如一场不竟夜的豪宴,欢愉太短,总有去的时辰。

而宴罢夜阑的时候,那些金粉香尘下掩埋着的现实,所有的琐碎、恶心与不如意都渐渐显现了出来,如银盘中吐出的鸡骨头一样硌着这惨淡无涯的生。

踯躅在北平的街头,凉风吹得人心似雪。

他惹得张极将哭未哭,为了赔罪,不免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带他去园子里听戏,有旧日相好的戏子拿含着醋意的暧昧眼神瞟他们,直瞟得他气短心慌。

他慌什么呢?现在他待张极的态度可是谨慎的很,生怕又一个不小心,伤到了这个少不更事、心如琉璃瓷的少年。

说来奇怪,他行事一贯随心所欲,但求一个快活。

目下的生活中,只有张极教他心里上上下下的不痛快。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刻没有想过要丢开他,而是益发捧着他,不像是待掌心里的小玩意儿,亦不是待一位老友,而是……

渐渐入得秋来,枕簟生凉,密密雷云中酝酿着石破天惊的大雨。

祭祖时朱志鑫宿在祖宅,睡的是孩提时睡过的房间,打扫的再干净,屏风上、案几上都有一股久浸灰尘的气味,他却觉得熟悉安稳,睡得恬熟。梦逼近的时候,心中涨满欢喜,抻开双臂稳稳地抱过去,年轻温热的躯体拥了满怀。泛成汤汤大潮,吞没蛇形纠缠的两人。一场春梦,余香暗里销魂。

少年双手捧起他的脸,一声声地唤:“志鑫……飞庚……”窗外雷云终于相撞,闪电噼嚓一声打下来。他一下粗喘着清醒,意识落回脑中,神魂却震飞天外。

他指尖上还残留着梦中人肌肤的触感,视野里也来来回回晃着身上少年那双染了情欲的眼睛。

骤雨锵锵敲着墙外的竹林,月光透过昏乱挣扎的竹影云影射进窗格,断断续续地爬在床沿上,定睛一看,倒像是一串串珍珠样的眼泪。

黎明来了,却是个阴天,虚虚软软的太阳光被铅云裹在里面,满城都是黯淡天气,欲雨心情。

朱志鑫叫了个黄包车回家,精工细裁的西服揉得瘪皱,裤脚上甚至溅满了泥点子,全不像个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朱宅的后门都是铁门,给他开门时也惊动了好几个人,被闹醒的下人都见怪不怪,毕竟他们家这位三少爷是出了名的放肆混账。

朱志鑫噙着笑一路溜过去,打扰了谁都温言软语地致歉。他家的大宅本拟修成西洋的风格,但打从住进了一大家子人后,朱家人的人味一浓,眨眼间又变成了古东方的深宅大院,庭院深深,深几许。草木横斜,山石高耸,穿插其间的小径曲曲折折如无人能懂的回文书。

后门口远离外宅的地方立着栋小楼,白墙黑瓦,在宅中简朴得过分,四面一丛一丛的碧树刻意地埋住它。

走到这里了,朱志鑫也不好绕路,只有硬着头皮加快步子。甜到颓靡的香气从楼中一缕一缕地渗出来,仿佛一个熟透了、正流出腐烂汁液的果子,除了苍蝇,别的活物都恨不得退避三舍。女人凄厉的哭叫声轰过来,像用那旧式的尖尖长长的指甲抓挠人的头皮:“姨娘……姨娘,别啊……”然后便是几乎辨不出个人样的嘶吼,瓶子,罐子,砰砰呛呛摔了一地,有一种极惊心也极怆然的韵律。

朱家要从旧社会的名门变成新政府的望族,许多东西都狠狠心一朝摒弃。

丢不去的,都成为这尊历史悠久的庞然大物身上的暗疮,散发恶臭的癣疥,譬如那些个韶华未老的姨太太,譬如她们爱抽的鸦片膏子。

身份见不得人的,染了恶习的,害了恶病的,一概都藏到角落里来。

平日里这些家丑,他都被勒令不许接近,因为他的母亲恨极了这些女人。

他早年尚天真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救她们出这个泥犁网笼,但是不成……她们一个个瘫在塌上,鸦片烟的烟气像蒙蒙的雾一样将她们头脸都罩住,咧开嘴笑,脸皮像墙皮一样皲裂,伸出枯瘦的手问他只是要烟……这个旧式家庭中的人,多多少少已没了魂灵,只是徒然凭借野兽的本能供养着这一身行尸走肉罢了。

他知道她们性命终究是无碍的。毕竟,还有他的二哥在。庶出的儿子,如今却已身踞年轻一辈中最高的位置。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弃他的母亲于不顾,不管他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有多渴切抹去这个出身。

朱志鑫连月来放浪形骸,连自己的卧房也只睡过寥寥几夜。他父母早已对他不理不睬,这个家中他来去皆自由。但今日似乎不同以往,他补眠正香,却被仆人急急催了起来,说太太要见他。他心中纳罕,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梳洗,打扮得规规整整去见母亲。

太大的宅子,人都住得远,一个家七零八落地散着,情分都在七弯八折的长路里拉得快断绝了。

朱志鑫朝他母亲的卧房踱过去,已想不起上一回母子叙话是在什么时候。他母亲虽是银行家的小姐,但年龄已长,又在朱家的大小亲戚和繁杂事务间耗去了一生的心力,如今已是个十足老气、老派、老迈的人了。在他脑海中,她活脱脱长成了一尊神龛上的圣母像,衣饰庄严,首饰密密麻麻缀满头脸,五官都融化在熠熠金光之中。

然而这一回他竟没有遭母亲呵斥。朱夫人唤了他来,依礼节母子俩先得寒暄一番,但由于他们很久没有享过融融天伦之乐了,彼此都生疏得难为情。好容易捱了过去,朱夫人这才切入正题:“听说你这些日子里和你舅舅家走动得勤了?终于是走到正路上来了!你既然无心仕途,若是跟舅舅他们一块儿做起以钱生钱的生意,那倒也不错!”

朱志鑫的心微微跳来跳。他的确刻意和宋家人添了往来,不过是为了寻隙圆谎,好借力救出张极罢了。至于旁的东西,无论是朱家的浑水,还是宋家的浑水,他都不想淌。

“只是一群爷们儿凑一块儿玩玩儿罢了……我们聚在一起难道还会谈正事?妈,你就放我自生自灭去吧!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经营点祖产,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您别把我推到我不想去的地方!”

朱夫人面色陡沉。一霎之间,她从一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变回了枯槁尖刻的老妇,从珠宝锦绣堆中探出尖如鸟爪的手,直勾勾戳着他:“你这个不晓事的败家子!从前上学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要立身报国,做一番大事业,闹翻了天……如今却自甘堕落,跟个废物一样,任野种爬到头上都不知道争一争气!”

旧日种种情形,一时都如水掠过眼前。淡淡的血色衬在记忆的水底,回头看去都如隔帘的空花。

那是他少年时满腔的热血,提笔挥斥方遒的豪情,千万人中执旗呼号、刀锋刺枪前回头粲然一笑的勇气。

他忽然想起出狱的那个大雪天,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囚衣,哆嗦着被丢到母亲的面前,貂裘裹身的贵妇人也是这般,冷冷地如打量一只野狗般望着他,伸出一支鸟爪般干枯尖利的手指:“你这净会败事的东西!瞧你把自个儿害成了什么样子!跟你一块儿鬼混的人早把自己摘了出去,只有你傻乎乎地跑去送死!”

“——你姓朱,是朱家的人,想死,也得先从朱家的族谱上划掉名字!你家里长辈俱在,哪里轮得到你来决定自己的生死?!”

光阴忽忽如流,朱家的三少爷轻易便抹去了早年反动闹事入狱的污迹,在在他昂贵冰冷、密不透风的玻璃罩里安安稳稳地待了数年。死寂淹没了他,时间在他脚下静止了——坟墓里怎么会有流逝的光阴呢?

他抬起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手掌,抵住额头低低笑起来:“我要是跟从前上学的时候一个样,只怕你们又得目我如眼中钉,围追堵截,穷抓不放的了。您不必再跟我掰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有什么想我做的大可直说。”

朱夫人手中帕子都几乎绞得粉碎,良久才哑着嗓子道:“你大哥坏了事情,没能晋升。朱玉简倒是进了一步……如今我们这一房,都要成了他的天下了!你还整日斗鸡走狗,也不知道帮衬帮衬你大哥,非要等到那歌女生的下贱种子爬到你亲娘亲哥的头上来了才甘心吗!”

朱玉简,正是他二哥的名讳。他母亲提的无非又是老一套,嫡庶纷争,家族倾轧,发出汩汩的百年千年前的恶臭,叫人生厌。早年她往自己两个亲生子心里灌毒液的时候还知道藏着掖着点,这些年来惹人厌的外室子步步高升,把她眼睛都逼红了,再顾不得甚么面子里子。朱志鑫心下厌倦,长叹了一声:“我不知您到底是如何看二哥的,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能告诉您,在我心里,他和你们实是没有分别,都是一般流着一样血的亲人,如您所说,想割也割不断……”

他话音尚未落尽,朱夫人已霍然起身,佝偻的肩背抖得不成样子。她心情激愤之下,一个使劲便把燃着香的手炉掷到地上,呛啷啷冰敲玉裂,浓香散如云霭。“我就知道……!”她鋭声叫道,一再抖抖索索地重复,“你果然还恨着我们!打从我们设局让你收心回家,你就恨上了我们,一直……”

朱夫人蹬着她的小脚忿忿咬牙走了。朱志鑫自始至终躺在铺了绣缎的黄梨木榻上不肯动弹,倦意像曼丽的云朵一样裹住了他,他头发昏,脚发轻,只觉失重。恍然间突然想起自个儿关在看守处的时候,二哥来探视他,替他奔走游说。那时他分明已是阶下之囚了,他二哥位高权重,却还是脱不了小时候的习惯,待他毕恭毕敬,弓着较他真实年纪而言弯得过分的脊背,笼袖搓着手。低头笑的时候,笑容里的苦意也是一贯如此的,从面上几道深纹里有气无力地爬出来。头发稀疏,瞧着单薄惨淡,电灯光一昏一闪地跳在黄黄的头皮上。

女佣悄悄地蹑足上来收拾太太打破的香炉。那些琢饰绮丽的碎片间,散着一抔一抔的香粉烟烬,浅的妖绯,浓的檀红,幽幽地陈在地衣上,便如从不知道谁的心间抽出的血痕,旧年的与今日的。

张极逃也似的奔回家,一路浑浑噩噩,脚上溅满泥水也浑若不觉。他或许刚刚才从一场梦魇里逃开。可当他终于缩回自己寄住的狭小房舍,筋疲力尽跌倒在床,魂灵跌回恍惚的皮囊里,那高热的头脑里却满是哀伤。他的心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无可抑止地沉下去,明白自己业已走出了这一年来的温柔幻梦,走到没有梦、没有光亮的漫漫长夜中去了。是这样不甘而不平静的睡眠。

犹如小石子投进水底,一刹的涟漪过后再也没有波涛,那天之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朱志鑫是他生命中的小小石子,彻底在北平这面大湖中湮灭了行迹,哪里都不见踪影。但他的心头始终硌着这石子,日思、夜想。

没过几天他就病倒了。或许是因为入冬的寒风来得气势汹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几扇木板围搭的寒酸小屋里,张极瘫在床板上,像只枯干的、埋在冬雪里的蝉,艰难等待着病魔抽丝剥茧。身体消不了多久就油尽灯枯,但总是会慢慢地好起来。心底茫茫然的病,一天天地抽得空了,却看不到丝毫转机。只能捱。所幸白日里大街上走着的,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公民、低眉垂眼的顺民、目光呆滞的贫民,泰半也是没有心的人。可见活在这世上,没心没肺也未尝不好。

唯有一回,他抱着一摞沉沉的书本经过学校的藏书室,怀中的心事和他踩在水门汀小路上的脚步一样重。就在这时候,白墙下伫立着的懒洋洋地将目光从腕表上抬起,他们二人的目光在回溯的风里撞到一起,没有声音没有重量,但撞得粉粉碎。朱志鑫那副在风尘中久经考验的面庞上下意识地浮出半个笑,礼节性的微笑,但一下又条件反射般地捺下去。两样皆是本能,发生在理智之前。待他的心跳终于实实在在响起来,立马便转身,拂袖离去。

张极死死钉在原地,看他的背影。周围没有旁人,他很庆幸,这样就没有一个人能读懂他的眼神。那双眼睛仿佛是冬暮的燕子,终于等来一丝春的消息,却已筋疲力竭了,翅膀从萎缩的肩背上塌下去。

他同朱志鑫的缘分,只消那一天的一句话就斩断了。

起初不是没有怨恨和委屈,甚至还疑心过一切伊始便是三少爷一次猎艳的游戏,甜言蜜语尽是捕猎陷阱。猎物既不上钩,挂在钩头以为饵食的友谊自然弃如敝屣。但那天的一次对眼就让他知道自己错了。不是真正的伤心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若是逢场作戏,相对的时候就不该有所亏欠,有所怨尤。

在这样奇妙的悲慨、甜蜜的哀凉中,他度过了神魂不宁的一学期。周围人渐渐淡忘了他曾经是朱家三少身边的红人,交际圈中的记性不会太长,可他还是时时留心,设法从他不多的渠道中捕捉一点那人的影子。朱家正炙手可热,风口浪尖的流言总是传得很快,何况还是在那样白骨成城、锦绣成灰的动荡年代。军政府又清洗了一批高官,传闻中他的叔叔也在其中——要不然,向来最爱出风头的朱家人怎么这些日子里匿迹销声?

“……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那他们一家子今后会怎么样?”张极眼前一阵阵发黑,竭力镇静着,压住喉咙里泛起的甜腥。近日来北平静默的空气中时时浮着这种腥味,血的腥味。

“树倒猢狲散啰!那些倒了霉的人家,哪一家不是这样?要我说这也是应当的,国难当头谋私利,实在是令人不齿!这等国之蛀虫,能被除尽倒也算是幸事!”

同学们越谈越是慷慨激昂,一个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像是要满带喜悦地将他们抽筋扒皮一样。

张极知道,依照自己的“倾向”,他现在理应雀跃鼓舞。可他的心就是不受任何拘束地决然下沉,沉去的地方静水深深,花月胧明,深潭中央浮出一人永不泯灭的影子。

小园内雪满琼林,霜风泠泠,枝头遍生冰花,树下着学生装的青年们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尽是张扬意气。这样的喧哗,热闹如节庆,人人都要用这迫不及待的快乐来填补些什么,直把冬天过成了夏天。在热闹里,只有张极匆匆扭头,一步快过一步地奔走。

大街上也是照旧的日子,川流人潮,明净青天,白日光。

张极顶着满身的冷汗和越冷越紧的空气艰难地走着,他在暗地里恍恍惚惚地惊讶,这世界竟还完好无缺。在他心中倾塌的半边天空之下,这座城竟还不曾化为瓦砾。旁人愈笑,他愈心如刀绞。

朱志鑫半眯着眼,享受阳光下的片刻清静。清风爬过院墙,在他鼻尖萦绕,有一点酥和的痒。这是他寓居的小别墅,鲜有人知是他的私产,远离风浪与他人眼光,在阿鼻地狱中劈出的桃花源。

目下人人都在寻他,他偏偏要无所事事地耽在这里,拒掉了仆人传来的所有邀约和问话。

他知道那些人要从他这里探寻什么。方今大乱将起,情报贵比黄金,人人都想打探他们家的境况,好决定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

当然更多灵敏狡黠的人选择了退避三舍,同即将落魄的他撇得干干净净。人心如此,他自小便惯了这样的把戏。

电铃声乍响,门童结结巴巴地报信。朱志鑫愣住了,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好半晌才从空荡荡的胸腔里倒出句话来:“让他进来。”他想恢复刚才的那种表情,冷眼觑世的笑,但他忽然无能为力。手竟然在颤抖,摊开来是白生生的汗,虚浮地爬过续断纠缠的掌纹。

从张极踏进会客厅开始,滴滴答答的时针就走得慢了,时间像落到了街边做糖的手艺人手里,被拉得柔软、绵长,还有点旖旎黏腻、说不出的滋味。

朱志鑫日日都在同想去见他的本能作搏斗,甫一见了他,几乎无法自持。想从他身上移开眼睛,转动目光时却痛苦得仿佛正从眼中剜去光明。

他们彼此都没什么变化,即使是在这样慌里慌张的时候,也还是衣着整饬举止端雅。只是四目相对时,都清清楚楚望见对方眼睛里曾经破碎过的痕迹,坏了,丢了,修补不得。

“……你走吧,出国去。”张极眼里泪水慢慢掉下来,也知道自己丢脸,还是按捺不住。他突然厌倦了同眼前的这个人客套,猜着彼此都不敢揭穿的哑谜。单刀直入,说出一路在他心中盘盘旋旋的话。

“怎么突然跑过来说这个?为什么要我出国?”朱志鑫微微愕然,手指动了动想要替他揩去泪水,然而最后也只是递过去手绢子。

张极发着抖,拿雾蒙蒙的眼睛瞪着他:“你们家的事情传得风风雨雨,连我这样的局外人都听说了。就算这次侥幸逃过一劫,往后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好过。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不喜欢那些污七八糟的事的,只是出身如此,也只好随波逐流了。不如索性就趁一切还来得及,到远方去吧,不然我只怕……你会越来越痛苦……”

所有风花雪月的心思都在寒风中转了一圈,像揉成一团的旧抹布似的狠狠砸回朱志鑫的脸上。他满腔子的血忽然都凉了,不能嬉笑了之,木木然答道:“在你的心里,我是这么一个脆弱的男人么?一个废物、懦夫?无能到唯有抛家弃国?”

“你不懦弱,所以我才担心你。想到你将来或许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心里就好像受了千刀万剐。我算是什么人,哪里配对你指手画脚?可我还是,还是怕……”

他向来是个寡言的人。从前两人还常在一处的时候,多是朱志鑫口若悬河,张极一旁安静地听,侧头专注望他,眼中秋水明如翦,波光里晃动他影子。朱志鑫觉得他每个眼神自己都读得懂,因此也不需要语言。

但今天才知道,不一样的,总归是不一样。

轻风哗哗吹,洁白的窗帘布翻起来,日光射过帘子上西洋式的纹案,在地毯上烙出一朵朵灿金的菱花。两个人的客厅里,胶着着隐秘的乱局,朱志鑫的心思却在这死局中一点点活泛起来,像拼了命钻出岩石缝隙的花枝,向着光明逸出香气。

宛如春天的最后一片雪花落到他脸上。

“为什么要为了我那么难过?明明知道,我对你不怀好意。”

“我没有……那样看过你。不觉得你有错,不觉得你坏。我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压在你头上的伦理纲常,和孔教一样都是旧东西。”

“你的心也是这么想的吗?”

朱志鑫的手指滑到他胸前,像檐下燕子叩着房梁探问春信一样敲着他的心腔。

“你,是说,说什么……”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偿还往日的情分吗?还是区区心血来潮?是不是抱着今日之后我们就两清的打算?”

张极脸上血色翻涌,眼中亮晶晶地像有星子,否认的话就堵在他唇边,他的嘴却跟被封住了一个样。他害怕的是什么?言语是心灵的粉饰,然而一旦理性失控,它就是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武器。

朱志鑫牢牢用目光锁住他的脸,察觉得到激烈的情感随着单薄肌肤下血管的脉络起起伏伏。窗外冻云微雪,吹进来惨淡东风,他身体一阵发凉的刺痛,眼神却燃烧起来。

两条手臂铁锁一样下沉,咔地一声箍紧少年人的身躯,他们好像都听见了骨头咯吱、命运落定的声音。

嘴唇俘获嘴唇,猎手迎来猎物。这个吻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像是耶教经典的预言里,在世界末日时喷发的火山。

沉默几千年,蓄力几千年,愤怒几千年,必会在某一日爆发,对着世界倾泻出如流的火焰。

“时局瞬息万变,即使是我们这些蝼蚁虫豸一般的人,也只能在时势的车轮下苟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一直浪费下去吗?”

朱志鑫半叹半问,说话的调子又轻又飘,“你对我也有情意。否则你不会如此痛苦,我也不用如此痛苦。——你说你明明见不得我受苦的。”

张极身子震了震,在他肩上无言地侧过头去,躲藏了半个秋又半个冬的泪水淌下来,滴成小小的哀伤溪流。

他的手也环住了朱志鑫的脊背,十指在坚硬的脊柱上纠成一个复杂的连环。这样,也算是锁在一起了。

“哪怕我们的日子很短,将来也没有什么结果……我也要和你耗在一处。”他慢慢地说,讲的都是这些个离别的日子里揣在心上反复思量的话,“我心底早就满是你的影子。要是遇见你的第二天就同你一刀两断,也许还能逃得开。可现在已经没法子了。”

朱志鑫心里也微微一酸,低下声音郑重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们黏糊了一会子,分开时各自脸上都起了彤晕。

朱志鑫定睛看了张极半晌,唇角渐渐抑制不住,愈扬愈高。张极正强作无事掩抑羞怯,被他这么一瞧,不由得益发窘迫,结结巴巴道:“你怎么……”

“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不过都是无知宵小的揣测,作不得真。”朱志鑫舒出一口气,“朱家不会这么轻易就倒。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可是我家里那些老狐狸的看家本事。”

“那你……这些日子都躲起来,也不回答那些话……”张极瞪大眼睛,思绪一片混沌。

“留个心眼,看看炎凉世态,听听他们给我演的这出大戏,也是不错的消遣,”朱志鑫笑盈盈瞟了过来,“没成想——也顺带钓出了你,真好。”

张极面上红白交掺,却发不出脾气,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啊,真好,真好他们还有多一点日子。

朱志鑫的手指斜斜翻过衣领,松开衬衣笔挺领子上的第一颗纽扣,让锁骨上那一钩肌肤和挣脱束缚的脖颈一起呼吸到自由空气。他笑,低下头,唇却只是浅浅印在少年柔软已极的脸颊上。

他在隔墙的花园里种满了花。到了冬天只剩下一地的萎叶枯枝,然后是雪,雪覆盖一切,雪消弭一切。但此刻他似乎嗅到了花香。或许只消一个眨眼,春天到了,他们还是在这里,共赏繁花千千。

日子变了,又好像是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他们背着人恋爱,当了面还是光风霁月的朋友。见不得光的影子里,爱情是无根花,在生命间隙草率开放。

下雨天他们同撑一柄伞,张极颇有几分害怕,没溅到水的手足也冰凉凉的。朱志鑫拿三根手指捻在他手臂上,搓出点暖意,半带调笑地哄他:“给人看见了也不打紧,还不许两个朋友只有一个记得带伞啊?”

张极母亲是个旧式的女人,自打做了寡妇就一心一意在乡下守节,遵照夫主的遗愿送儿子上学。女人既是慈母,又是他人生中首位严师。

张极也曾暗暗忧虑过,倘若母亲知道了他同朱志鑫的事,该是何等惊怒欲狂。然而到底,竟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他母亲寒病日深,心忧儿子学业,不肯告诉他叫他回来探病,未料一夜之间病情陡重,隔日便去了。

甫一接到噩耗,他就匆匆回乡。返京时人已瘦了大半,两颊深陷,整个人是空荡荡黑丧服里笼着的一具骷髅架子。这模样已经不可以再被称之为少年。

当朱志鑫再度瞧见这个削瘦苍白的成年男子时,他的心仿佛被命运的无情之手揉成皱缩一团。痛楚来得惕然而无力。

  “我阿妈的病本来能治好的,要是她去看了那个新来的德国医生的话……”张极微微侧了侧头,在朱志鑫的胸膛上辗转叹息一声,眨掉睫毛上的眼泪,“但是她不肯。她对洋鬼子的把戏深恶痛绝,当他们是把人切开的妖魔鬼怪。”

“是命,可也不是。我们本该挣得脱,如果我们清醒。”

监狱是个催生绝望的小国度,它仿佛独立于人类世界的生长发展之外,但又承载着从那个世界背面遗漏下来的所有渣滓。狱中的日子每多一天,人生便往黑暗下沉一度。

张极待了十多天,身体上饱经折磨,精神一半沉沦,一半却清醒得可怖。希望与绝望来回更替。

朱志鑫也与他受着同样的煎熬,奔奔走走耗心费力,使出了他从前怎么也避之不及的手段,决意要救他于绝境。逃自然是想逃,可前路艰险重重,张极不知道自己求生究竟是为何,不舍得令朱志鑫伤心失望,可若背离战友苟活,他亦看不穿茫茫的将来哪里才是信仰,哪里才是梦想。

铁门咔嚓松开,朱志鑫换了一身狱警的装束快步进来,帽檐下一双警惕的眼睛犹如厚重的生铅。张极愣了愣,认出那熟悉的轮廓,心脏一下鲜活地跃动起来。

“成功了,我各个关节都打点好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带你回家了。”朱志鑫笑起来,监狱昏黄灯光洒在脸上,照亮眼角细纹里浓浓倦意,以及倦意中生发的点滴心酸与欢喜。

张极恍恍惚惚跟着他的脚步踏在监狱狭长的走道上,像一个失措的游魂,小心翼翼徘徊,从阴间到阳间。过了个转角,朱志鑫忽然停下转头,问他:“你要去见见苏先生么?——最后一面了。”

他眼里有无言的慈悲。眼神对接,张极突然打了个激灵,眼睛倏地亮起来,终于回魂,流亡的鬼返了阳间。

去见苏新皓费的工夫不多,但认出他却花了更长的时间。臭味充盈,苍蝇盘旋,久远的血安然混在泥泞中,发成一泡污似的黑色。刑狱比最脏乱的贫民窟更令人作呕,又是一个别样的战场,单方面的屠宰场,死亡的气息侵蚀每一个鲜活的灵魂。

张极死死钉着牢里的那个人,邋遢、憔悴、不成人形、奄奄一息……他眼里的泪珠子一下就滚了下来。苏先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作为讲师,他的衣着是朴素的,却永远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眼镜压在温驯的鼻梁上,整个人便是往前推个七八百年“谦谦君子”的写照,唯有登上讲台,谈到动情处时会激情昂扬。作为先进思想的传道者,他风骨高标,学贯古今,提携后进更是不遗余力。若不是有这尊金身的偶像屹立在前,恐怕他也难以在一片昏暗芜杂的乱象中找寻到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

可泥塑坍下来了,神像的金漆剥落了,戏台子上的帷幕过早的落下了。人生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又惨,又残酷,又慌张。一辈子极少热闹,其余时候都荒凉。

“先生。”他恭恭敬敬地叫。

那垂死的、一半已成了干尸的苦命人抬起眼睛,用行将就木的力气和他说话:“是你……被我牵累了的孩子……”“没有的事,是我弄得不好!”“要是我的计划再周详一点,或许你也用不着陪我们这些老骨头受苦……”

张极连忙劝慰。瞥见苏新皓皱巴眼角里蕴出的浑浊泪水,他只觉得自己心也要痛麻了。背弃战友独自逃生的羞愧歉疚之情,也从未有过的强烈,直要将他整个人都愧死当场。

“你一向是我最看重的学生。今日大祸,只有你逃出生天,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等你出去后,咳咳,可否请你代我向亲友们报个信……我这一生,始终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

“咳,我虽是要含冤而去了……但革命并没有、并没有完!南边两党汇合,孙先生再掀革命大潮,我的战友都将在那里……咳咳,报效家国!好孩子,你的心里若还是有血气,就一并去吧……”

他再说些什么,就都是些口齿不清、稀里糊涂的浑话了。

张极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大力点着头,拼命上下甩着,甩到地上四下泪痕斑斑。他浑身上下都无力气,两腿几乎被污臭的泥泞绑住了。直到异响传来,朱志鑫奋力将他拖出去,也还是失魂落魄。

出狱后他休养了三天。一闭上眼,苏先生骷髅般的形貌便浮现在眼前,连着那灼灼的不甘的眼神,殷殷的恳切的话语。朱志鑫尚要打点后续事务,不得不先自回家。等再见面的时候,明明也没过了多久,但只消一个照面就知道,一切都变了。

张极理了个短平头,倒是精神了很多,相貌还是扎眼,气质却变得冲淡,不再是愣头青般的毛头小伙。

朱志鑫望见他明亮平静的眼睛,先是一愣,再留意到他难得正式的衣装,心就忽然往下一沉,像力竭的飞鸟从天而坠,尸身砸在雪地上,恸然有声。

“我们出去走走吧。”张极抬起头来望他。朱志鑫点头说好,一反常态的客气。他其实是个很细致、很识时务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恪守礼节,遥远又体贴。

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永远具有某种韧性,无论是坐了哪家皇帝,改了别姓江山,来来往往的军队屠了多少人,喊的又是什么口号,都不妨碍百姓们在这片动荡的土地上过着品茶听书的小日子。忙里偷闲,苦中作也作出乐。夕阳给紫禁城的飞檐红墙蒙上烁紫流金一般的橙黄色,墙角石缝里野草苦苦探出柔嫩又刚强的尖芽。草芥和草芥一样的人们,就在这里死了又生,生了又长。

他们穿过挨挨挤挤的胡同巷口,越走越偏,也越走越静。拐角处总是淤积着一家一院的烟火气,柴米油盐销成的灰堆,是这座大城里不为人注目的卑微角落,但此刻经过时却觉安详又可亲。街上小贩活泼泼地叫卖,货担里的小商品琳琅溢彩。他们闲聊,说的都是些生活琐事,渐渐声音弱下去,一旁的行人也渐渐稀少,间或只有两三个小孩子提着风筝跑过去。彩绘的风筝,精工的手艺,风中俏皮地曳着条长尾巴。

“春天要来了。”朱志鑫几乎是自言自语。

“最迟暮春之前,我就得出发了。”张极低低地说,回头看风筝,不敢看他,“时不我待。”

“我知道的。”朱志鑫转过头,眼神中有某种不起风波的温柔,加快了语速,倒像是主动为他开脱,“我之前……也早有这样的打算。虽说是用计将你赎了出来,毕竟是留下了案底,再在北平呆下去多少有些不便,不如先避避风头。”

“不……避风头只是一时。但我这一去,也不知能否还能再回来,再回来又是几时。我也不想瞒你,害你白白为我……为我空等……”张极悄悄眨掉泪水,鼓足气转头望向他,脊背坚硬笔直,直撅撅地像生铁。

他的如簧巧舌、善舞长袖此刻都废了,只能虚了脚步,空茫茫地看远处燕子飞过泥瓦屋檐。是双飞的燕子。

不知还能一起再过几个春天。

“时局如何,你心里也有数。我们谁都不敢打包票自己将来不会遇险。何况我要行的还是危难之事。这座城里有我爱的你,但是没有我应做的事。”

朱志鑫缓缓抬头,长嘘一声,露出个惨淡的笑,恰似一张纤薄皮影阴沉沉披在脸上。他说:“你心意已决的话,我就阻止不了你。我从来都对你无可奈何,你想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里等你。”

“不,”张极眼中的火光狠狠跳了一下,“我想要的不是、不只是这样,我们不应该始终如此无奈。为什么我们只能隔得那样远,不能走到同一条路上?我……”

他咬了咬唇,迸出珊瑚珠一样的血珠子,最终昂扬道:“我知道你就是飞庚。你曾经也是下笔如刀的文人志士,你还那么聪明,那么有手段,为什么不能和我一同报效家国?”

风忽然烈烈狂涌。远方开阔处传来隐隐哭声,似是暴风把脆薄风筝线给一下子崩断了,那些孩子正凄凄然哀哭。

风筝舒开一对斑斓纸翼,自顾自跳一场或许是此生最后的舞。

朱志鑫眼睛陡然睁大,多少生命中突如其来的惊讶,都惊不过这一刻。

“你怎么会,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都没有准备要告诉你……”从前的自己,他早刻意抛却了。

对上年轻热忱的眼睛,便唯有三缄其口。

“很早的事了。某次同程教授谈天说到你,他那么惋惜,我才知道,原来我佩服向往的前辈,正是我身边的好友。我知道你经历了比我更多的东西,更伤痛的挫折……可我相信你的心一如当年。”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呢?”

远方乌漆漆的城池开了个口子,把夕阳吞了下去。夜色笼下来,像面四四方方的网,如这城市般稳妥恢宏。两人站在那儿久久无言,最后还是朱志鑫笑了笑,去了几分隔阂:“我兴许是年纪大了,已经习惯了做个不学无术的废人,已废了好些时辰。再看当年,也只能叹一句,真是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傻子。”

张极拿眼睛瞅准了他,认认真真地说:“那也没什么不好。我打赌你并不讨厌空有一腔热血的傻子——否则,你早该讨厌我了不是吗?”

朱志鑫怔住了,俄而抬手抚了抚张极的鬓角,苦笑说:“行了行了,说不过你个蛮横的小傻子。我们时间不多了,何必老在这些事情上缠夹,且顾眼下吧。”

他们很是胡天胡地了几个日子,颠倒阴阳,不舍昼夜,浑忘今夕何夕,抛全世界于脑后。等河水解了冻,春冰乍融,整座城市仿佛都在咯吱咯吱的破冰声中醒来了,他们遗世独立的小小桃源梦也得醒了。

张极跟随苏新皓的朋友坐上了南下的火车,那天朱志鑫没有来,坐在园子里冷眼看戏台上咿咿呀呀,执手相看。台中人的泪眼,台下人的冷眼,各人掩着各人的痛。

“倘我去了,不是我把你拉下火车,就是你把我拉上火车——这可不好,平白给人看了大笑话。”他如是说。

波涛暗起,政府里人事变动得勤。朱家老一辈儿的都退了,但名门望族的圈子里还是有纠纠葛葛。姓朱的年轻人依旧是城中歌席酒筵间的风景,只有朱志鑫在这个浮躁的春天退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他销声匿迹,避人眼目,懒理应酬,懒翻书卷。

传言说他是病了,他清楚自己的躯体依旧康健,如同每一个年轻人,只是心已渐渐苍冷,如枯木余灰。

寂寞于他是常有的事情,然而从未如今日这般来得汹涌又刻骨,仿佛从慢性病一跃成为了绝症。

原来一场离别真的可以把一生的意趣都带走。

那天他待在自己寓所的花圃里,慢条斯理地莳花,他母亲忽然遣了下仆急匆匆赶来寻他,严词厉色地要他回去。他转了几个念头,才想起来应当是助张极脱狱的事东窗事发,麻木的心里微微一动,倒也不惊惶,只是蓦地涌起一阵柔软思念。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连结,就好像是在千里之外他还能继续守护他一样。

本家的大宅还是同过往的每一刻一样,外表堂皇,内里阴森,这构造恰与坟墓异曲同工。重重的门帷,寂寂的庭树,步行其中,一步又一步就行到老了。再好的木头,年深日久,都会散发出阴晦的味道,是以他母亲的寝卧中长年累月都点着香。衬得起他家身份的名贵的香,馥郁浓华,迷人的眼,昏人的心。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在香烟中乍隐乍现,犹如妖氛里开败的一朵老菊,长长指甲枯瘦尖利,是一柄攫人的爪子。

“我原以为你再怎么浪荡败家,至少也有个分寸……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打着你舅舅的旗号招摇撞骗,坏了你舅舅的名声,编排得你舅母都险些听到传闻,还去掺合警视厅过问的大案!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父亲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们老朱家和你舅舅家的关系又该怎么修补?你这讨债鬼,不坑害死我是不罢休啊!”

苍老的声音渐渐高亢,渐渐凄厉,渐渐语无伦次,仿佛是一下子打碎了十几个瓷花瓶儿,几十千百个碎片一起在地上滴溜溜乱转,刺啦啦碰撞。

朱志鑫有几分悲哀地望着她,尽量温和的说:“只是为了帮一个旧识,如今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妈你就把这些都忘了吧。”

“你还敢说!出去,滚出去!我就当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这下子真的是她手边的如意给掷了出来,砰地粉碎了。

朱志鑫被母亲打出门外那天正是谷雨时节,疏疏淡淡的雨淹了满城,地上浮起泡了水泛白的沙子。他漫无目的地步行,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如果用双脚丈量,这座城中的痛苦将漫长而绵延。

回到他曾经和张极一同待过的那个家时,恰好邮差经过。寄来的是不署名的信,有一个他此前从未涉足的地址。

“是南边儿的先生寄来的。”邮差说。

朱志鑫愣了愣,忽然微笑起来。因为这一痕浅浅的笑,无边无际的雨幕被微微地划出了一道裂口,终于有新生的、轻灵的喜悦从中挣脱。

朱家三少爷朱志鑫出走的那天,北平城形形色色的居民们还在过着一如既往无知无觉的日子。他们之中许许多多的人,将来的日子也会这样过。

当他的行李箱磕在石地上,发出一声长吟的时候,雪伊正从铺满丝绒的床上爬起来,坐在梳妆台前慵懒地梳理一头鬈发。她的纤指揉开口红盖子,咔哒,以工匠般灵巧的手法往嘴上一涂,掩去昨夜那些被咬的不成样子的细小伤口。咔哒,口红合上,被她泄愤般扔进手包里。

镜中美人妆容妖调,嘴唇红得像血,红得像扔在卧室角落里的那些玫瑰。不知道是谁送的,谁送的也不紧要,反正总是留不住的人。

镜子太亮也不是好事,照出她年轻的脸上浓黑眼圈和深深疲态。女人的青春就是这么轻易被耗去!往后她只有越来越苍老,越来越憔悴,以为掩饰的妆容只有越来越浓。

当朱志鑫拂过浩荡的风走向站台,就像拂开无数牵绊之手的时候,朱家大宅里的老爷、夫人、丫鬟、奴才将将睡醒,睁着无所期待的眼睛去做做不完的事情。

被锁起来的抽鸦片的姨娘又死了一个,虽说是家丑,好歹也要薄葬。死女人是拖出去了,发黄的旧家具上却好似还残留着她疯狂的魂儿,像厨房里陈年的油烟渍一样洗不脱,在生人各怀心思的梦里发出霉味儿。

老太太要吃斋念佛,要把房子整新,大房二房为了谁资家计打得不可开交。年轻的少爷们在吃喝嫖赌上各逞风头,谁也不肯输了谁,只有一个出息的心里却满是分家的打算。二房嫡出的小姐一心要上学,念书念出了事儿,看上个穷小子,被他老子捉回来一通教训,哭哭啼啼鸡飞狗跳。

死水深潭一样的宅院里,这可算是唯一有点嚼头的新闻,不管明面上是如何三缄其口,缄默的背面都嚼烂了舌根,红红火火的热闹着。

当火车的铁门在朱志鑫身后隆隆关上,站台上切切哭声都在汽笛悠然一声长鸣中远去的时候,最懒怠的北平人也都醒来了。

摸牌赌钱闹到夜半的老少爷们儿睁了眼,辛苦值夜摸黑做工的苦命人也不得不起了身。学生摊开书本,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组织内私下流传的纸条。

小贩支开货摊,寒风中把两手笼进单衣,唉声叹气地等待行人驻足。巡警提着警棍儿,神气十足地在人群中走着,自大马路中央劈开一条路。

靠近东交民巷的洋房区花团锦簇,小公馆里的夫人姨太太们穷极无聊推着麻将,莺莺燕燕笑语不断。

城市犹如一锅沸水,那些生命不停的、不断的挣扎只是水面上一个小小气泡,升腾爆发至毁灭,只有一瞬,但挣扎总是源源不绝。

离开的人总是要等到离开以后,永远摆脱了那致人沉溺的漩涡,才能感觉到被水压抑着的滚烫温度。

车外风景不断后退,渐渐变成一团一团模糊的油彩,是一双淡漠的手懒懒卷起这幅画,画中的人都给揉到一处去了,在远远的风烟中隐没。

他的眼也是模糊的,心却稳定坚实,像怀揣着一团火、一盏灯那样暖。

光明被他呵护在胸膛里,就像握着一个小小的梦想。

关于重逢、自由、希望和永远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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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你失利的原因?而的结果是成绩有大幅度的提升。复读一年成绩倒退的情况也是有的。要不要进行高考复读?

艺考复读生失利“艺考热”逐年上涨,报名参加艺考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是为了父母能在亲戚朋友面前抬的起头,甚至可以骄傲的谈论自己的儿女?院校一般都不会进行扩招,所以招录比会越来越严峻。但是如果你偏科很严重,那么值得用一年的时间来提升短板,让成绩有较大提高。如果你今年一张合格证也没有收获,明年的形势可能会更加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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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如何判断自己是否适合复读?高考成绩不理想,如何判断自己是否适合复读?在做出决定前,一定要对自己有一个认识。“是发自内心自愿选择复读,还是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根据经验来看,经过复读后学习成绩提高最快的都是那些自己本身愿意复读的学生。有对未来的规划。“是上一所不太满意的二本或者三本的大学,还是选择有风险的复读?”

但如果你艺考失利的原因是主要在于选校错误,成绩一般,希望通过高考复读考上一个心仪大学的同学,建议你复读。报考的院校和专业你并不擅长,那么你可以综合评估一下,所以,本文是在孩子愿意复读的前提之下进行讨论。一般来讲,是否需要复读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去判断。如果需要复读,你复读的选校定位是什么?

如果你艺考失利的原因是因为没有付出和努力,高考结束,是否复读,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去判断01高考分数下来了,通过各种方式向我咨询的学生和家长多了起来。那么艺考君建议你,如果没有痛下决心的勇气和毅力,而的结果是成绩有大幅度的提升。复读一年成绩倒退的情况也是有的。复读是很难坚持下来的,所以建议你先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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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家庭也要为你分担。6再次失败的风险。这很残酷,也大有人在。复读不是定心丸,不是灵丹妙药,失败成功,概率一半一半,万一又有什么不可抗力因素呢?就算觉得自己一定会成功,也不得不考虑这种最糟糕的情况。要想好这样的结局,自己该何去何从。通过复读,你可能会收获这些东西。1复读是刷新自己分数的机会,让自己走向更高的平台。

综上:复读是一件很需要毅力的事,有梦想并且愿意为了梦想去吃苦受罪,值得拥有更好的大学,更大的平台,以及更高的起点。如果你没有办法做到坚持,建议你另行考虑。复读存在一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你无法保证下一年还能超水平发挥。如果选择复读,一定要重视统考,也一定要在校考时进行评估,做好选校定位。

高考失利,高四学生的身份,对孩子们来讲是一种折磨。如果复读成功,当然回首这段时光也是快乐而充实的。如果你已经拿到了较为满意的院校合格证,但高考时发挥出色,超了二本段几十分,虽然也没有太心仪的学校,但我仍然劝他不要复读。但是由于文化课的差距你未过线,复读存在一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你无法保证下一年还能超水平发挥。那么你可以考虑。如果你艺考和文化课都没有考好,首先得强调,复读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而且因人而异。一般来讲,复读都会涨分,效果好的甚至可以涨几十上百分。那么建议你好好进行考虑。

不要灰心,未来路还长,但这毕竟属于小概率的事件可以忽略。一年的时间在人生中的重要程度,取决于你以后所能达到的高度。一个学校只是代表了你的下限不能决定你的上限。前不久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 高考失利,不建议你复读。复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同学聚会时能说得上话,而不是默默的吃东西?人生未来还可以翻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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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不尽如人意的又岂在少数。就像转盘,转了一次没转到自己想要的,更大力地再转一次就一定能赢吗?这么说并不是要给想复读的人泼冷水,如果你坚定地想选一个专业、一所学校,不考上誓不罢休,当然可以复读。我建议你选择复读的原因,更多是因为对某一样东西的坚定,或是重大的发挥失误,而非那个模棱两可的“不甘心”。“有期徒刑”的一年这个“有期徒刑”的概念,来自毛坦厂。

有一个特别优秀的回答分享给你们:初步估计你的人生特么1/4都没过,如果只是想普普通通混日子,多一年复读或少一年真的没有太大区别。按照lol的一般情况30分钟一把。才开始7分钟,对面别说神装,也就刚刚6级,所以,本文是在孩子愿意复读的前提之下进行讨论。一般来讲,是否需要复读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去判断。这就先讨论翻盘不翻盘了?我觉得你应该想的不是翻盘,一是看这次高考的发挥。如果发挥超常,考出了历史成绩,那么选择升学,不要再拿已知和未知去赌。而是应该想着多补几个兵。多看书,这才哪跟哪啊。

你适合复读吗?这样的孩子让他升学他当然不甘心,复读只需要正常发挥就能实现人生理想,当然可以再试一次。哪些适合复读的同学

1.在考试中发挥严重失常,比如我的一位亲戚的孩子就是如此,他本来平时的成绩排名不可能上二本段的。高考成绩低于平时模拟成绩80分左右的考生2.在高考时出现意外,一年时间后,你也不会比这个更差。只要能够摆正心态,找好方法,狠下功夫,成绩都都会有很大的提高。比如生病、受伤,从而影响考试的考生。3.填报志愿失误,你可能多努力了一年,成绩没有提高甚至还会下降。而且,复读生的压力也是必须要考虑的一个因素。导致落榜的考生。4.成绩距离投档线分数线仅差几分的考生。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复读的利弊。假如复读,最差的结果无非是成绩没有多大提高而浪费一年的时间。5.有基础、有潜力,但在时期没有全力投入的考生。成绩很差,又不能做根本性改变的同学,不建议你复读。复读一年,你还是吃饭睡觉玩手机看小说。6.有强烈的学习愿望,心理承受力较强,咨询的内容无非是两类:一是报志愿,二是复读。关于报志愿的原则前几天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今天主要说一下复读。能够克服复读的艰苦的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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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势:知识储备丰富与普通高三学生比较,复读生已经学完了整个高中阶段的课程,从知识储备上看,他们知识相对丰富,具备一定的临考经验,在状态上把握较好。发挥好的选考科目不用再考,可以全力以赴应对高考和可以提升的选考,也更了解自己的强、弱科目。劣势:学习素质不足低分复读生在学习方面的缺点表现比较突出,高考失利的主要原因在于本身领悟能力需要再加深、巩固,这一缺点是不容易弥补的;

1.艺考复读校考选校时出现了很大的错误。理性的看待自己目前的成绩,高考复读分析每学科自己可能提升的空间。2.校考取得了较好成绩,但是由于统考未过,无法进行投档。一年时间后,你也不会比这个更差。只要能够摆正心态,找好方法,狠下功夫,成绩都都会有很大的提高。3.艺考时发挥严重失常,大多数都是挂在三试以后。熬过去了,收获会更大。对于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差的同学,比如高考前长期整夜的。4.艺考拿到了较好的院校合格证,但是由于排名靠后不好录取,是为了以后在找工作的时候不被985、211的条件挡在门外?是为了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一所普通的院校自己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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